業緣篇第二

(此篇言唯心史觀,並解釋事功不減、果報循環之理,為全書立論的張本)

但是如果我們用歷史的眼光來觀察現世,我們便遇到一種難題,這是歷史科學所無法解決而歷史經濟觀一派所常欲避免的,因為這一派辨不出他是牛是馬。這就是歷史上所謂「不可思議」(imponderables)的東西。〔按時論家歷史家常以此字代表非數字所能指定之因素,若民族個性社會心理等,常對物質條件而言。〕Ponder(「思議」)一字原出臘丁文Pondus,意為「衡量」,所以這字於我的意義,不是叫你不可思議,而是叫你不可衡量。在於講歷史「科學」的人,這是何等可憐的告窮的招供?〔按科學非衡量其所研究的標物不可〕但是這東西明明擺在那裏,也沒有重量,也沒有體量,無色無形,叫你不可捉摸。

然而我們談起現代目前的事勢政策時,雖然只願談物質的數字;比如有多少架轟炸機坦克車可以擊敗希特勒,一旦談到幾十年的往史,便忽然變成唯心家。常常要承認有所謂「不可衡量」的成分,或是稱為「精神上的力量」,或稱為「心理上的要素」〔如「民氣」,「士氣」,「國家元氣」,「思潮」的權力等〕——一種科學所不得分析的賸餘物。換言之,我們巴不得承認精神史觀〔或唯心史觀〕。但現代人的思想習慣,最討厭的是不能方便衡量,或分析,或化成數學公式的東西,假如我們有個定量電表,可以測量民氣民情的「電壓」度數,我們馬上就明白了。可是事實不然,所以只好像對強敵讓步一般,我們把他放在化驗室之一角,口裏喃喃自語說「不知那是什麼東西」。

所以我只好談起佛法說業。〔按梵語Karma「羯磨」指身心口行必有苦樂之果,名為業因,通常所謂「宿業」「現業」之業也。〕印度人早已發明道德行為善惡果報的因緣,要明白這道德上的緣法,必先用歷史眼去透視。簡單的說,這是一種論說,謂吾人對於我們的身口意行都要負責,這些意念行動和過去與將來,都有因果的關係,結不了緣,而且我們無法逃出這因緣果報。這近似科學對於物質宇宙所謂動力的因果公例〔凡動力因果必相等〕,及物質不滅氣力不滅說。普通耶教徒及普通佛教徒要將這因緣果報移到來生去,證明他們尚未深知這道德行為的果報在現世已有適備作用的原理。

近談羅斯福總統在林肯生辰廣播詞文,發見林肯是婆羅門教徒〔羯磨之論,起於婆羅門;美國一八六〇年左右唯心論哲學家若愛默生等綽號為波士頓城的婆羅門;愛默生實受印度古代哲學的影響〕。老實說,誰相信我們心思行為的緣果不滅,便是婆羅門。羅總統廣播詞末引林肯的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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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位同胞,我們不能逃避青史。我們這屆國會及這任政府的人,不管願意不願意,都要留名後世。無論地位貴賤,事情小大,沒人可以逃出這個關節。這回我們所親歷的烽煙戰火,要燭照萬世,或者遺臭,或者留芳。」〔美國南北戰爭時林肯對國會演講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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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一段話中,林肯恰巧把業緣論說的要點說得恰當無遺。「我們不能逃避青史」——這便是業緣。在一八六二年林肯可以闡發這意思說:「我此刻說話的聲音,似消沉於空間,而實留存於永久。如果我們有一架科學儀器,可惜現在沒有把這聲浪精微的表記出來,或者可以發現這聲浪傳播宇宙。我們的道德行為的播下業種也如此。」「不管願意不願意,都要留名後世。」——這是無法逃避的。「無論地位貴賤,事情小大,沒人可以逃出這個關節」——極細小的事件,也留個緣果。「燭照萬世」——因緣生法,萬世不滅。「或者遺臭,或者留芳」——善惡宿業時時跟在我們身上。換言之,現在及過去與將來流動中之一剎那,緊緊被業緣繫住。「現在」(now)這字沒有數學上的意義或畛域,由n寫到w時間已倏忽不見。我們是浮動在時間的潮流上,時時刻刻存在於昨日與明日之間。

依這婆羅門學說看來,所謂「先打勝仗,再談打仗之所以」簡直荒謬絕倫。時間不容你這樣割成斷片。「先打勝仗」邱吉爾的立論在哲學上不成話,這是基於他受已往的牽制及對將來的畏怯。因為他全然不願意排除已往,並且大大願意逃避將來。一個人連戰後和平問題都不敢著想討論,必然是昕夕懼怕將來。我知道並且看見W-t-w-F(即Win-the-war-First)邱吉爾也不能免俗,也被迫於來到勝利以前,隨時討論到英國殖民地的將來及波蘭的疆界。然而日月如梭,業輪常轉,要把邱吉爾飄流下去,正像春汎把落葉飄到堤壩。早晚是要飄泊到那他最怕的和平的堤壩——除非他是被時潮撇在後頭。

物理學有條公例,叫做「動與反動必相等」。像宇宙吸力公例,這條公例說來很淺易嚴正。說這種淺易嚴正的一句話卻不容易,因這句話的後頭有些複雜的數學公式,也許長到二十七個字母,為常人所絕難了解而未曾料到的。業緣這條道理,說道德界上的動與反動必相等,也是同樣的精微玄妙,但不那樣容易用數字來證明。佛家說宿業,說這是「積」漸下來,功德與罪業是由日積月累,由我們的身心意念口語的一切作為積重難返而來,正像物理上的「動量」,由小推進,小稽延,小牽住而消長生滅。所以人生在世,總由宿業積漸而達到某種果報,或是正覺,或是沉淪。釋迦在法句經(曇缽偈)開場,就用心理說法脫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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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為法本,心尊心使。中心念惡,即言即行,罪惡苦追,車轢於轍。

心為法本,心尊心使,中心念善,即言即行,福樂自追,如影隨形。」〔按見雙要品第九,巴利文缺首八品故以此為開場。Max Muller英譯,首二句尤比中譯曉暢:「法緣心造,以心為基,以心為體。」〕

這種道理須要一點印度人的想像力,才會把精神上的東西看得像物質上的東西一樣當真。假如我們的法身有個形相,我們可以看見這形相是由我們的意念構成的神經絡,像主管肌肉動作的神經發生動作。這些動作影響本人及他人的總結果。便湊成人類社會的一種動勢,而決定個人及人類社會將來的事勢。善有善報,惡有惡報,這像打床球【註:指撞球。】,一粒推動一粒,並由其推動之角度猛勢斷定第二粒的去向一樣的準確不易。這便是人生行為思念負道德上的責任的一種學說。佛家言「法輪」便是指此,在比較悲慘的意義上,也叫「業輪」「業障」。

這道德世界公例的一種說法,可謂差強人意。這說法可謂相當的謹嚴,謹嚴精嚴是我們〔科學時代〕所要求的。我們已經慣談經濟。一包棉花,或是出入口過剩,或稅率高低,大家容易了解,因為打包數字總是清楚明確。「一包棉花」,容易了得,可是「一包友誼」,或「一包合作精神」總不大成話,而我們最恨的是那些籠統不著邊際的話。有時偶然,我們的(指西洋)外交家心神不定,卻撇開實地,唱起高調談什麼「威武不能屈的抵抗精神」,或是「人類愛好自由的力量」,聽得人不耐煩起來,罵他們唱高調。有時又有時評家社論家也心神不定,忘其所以,大談起「歷史不可捉摸的權力」,「心理要素」,及「不可思議」的東西,宛如真有其事。

老老實實說,我們〔諷西洋〕最恨去思議那些不可思議的東西。越思議,思想越不清楚,而那些很著現實思路很清的國會議員及政客,便齊聲喊罵,說這些高談闊論,無補實際。這時我們心窩裏,有點喪魄,有點頹唐,自愧不該違犯時代的精神。於此決心,下次只說入口限額,腳踏實地,上帝鑒佑,當不致隕越。如果下次專談爭權奪利毫不退讓大家可能的話,個人名譽尚可補救。比如提高生活程度,——純動物的物質生活程度——或是工資最低限度,或是收入保障。這誰也不至誤會。歸根結蒂,一切可折成黃金,除非是銀兩,因為這是黃金時代。俗語固然說:「熌爍未必盡黃金」,因為還有銻,還有鎢,然至少鎢銻有個價格可談。

所以現代人討厭空談仁義道德,這很易解。可是世上偏有許多東西,叫你無法衡量或證明。比方說,個人的尊嚴與平等自由,這是無法證明的,因為科學絕不能證明個人有什麼尊嚴,連自由都無法證明。正正相反,科學如果是科學,只能證明世上無所謂自由,不然科學的機器式的定律到那裏去了?這些精神上的東西,永遠不可捉摸,只有遠遠的神出鬼沒,似隱似現,卻也無法否認他的存在。在我們忘其所以比較不科學不數學化的時候,我們深知這些道理有個真諦,只是不即不離,若有若無,像個巫山神女,在我們半夜三更閉門獨坐之時,偷進室內,用手從後頭掩住我們的雙眼,輕輕的說:「你猜是誰!」朝朝暮暮這神女要來臨,可望而不可即。只有相信精神生活的人,看來十分真切,彷彿身體形相俱全。

印度哲學的業緣學說,卻是謹嚴的可怕。真理合算,公道也合算,而如果印度玄學是真的話,靈魂的自由也可叫你年底大分紅利。事實上,佛陀及婆羅門等出詞不至如此鄙俗,但是道理意義委實如此。如果我們相信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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