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譯本序言

——為中國讀者進一解——

本書原名Between Tears and Laughter,作於三十二年二月,三月中旬脫稿,七月紐約出版,年底已五版。當時骨骾在喉,不吐不快。蓋一感於吾國遭人封鎖,聲援無方。再感於強權政治種族偏見,尚未泯除,三感於和平之精神基礎未立,大戰之宗旨未明,大西洋憲章之適用範圍未定,自由與帝國之衝突難關未破。甚或為帝國主義張目,或倡武力治安,或斥世界平等聯邦而盛倡武力挾制天下。以此國外民眾徬徨炫惑,莫知適從。時余憧憬乎第一次大戰之際,威爾遜高舉正義之旗,天下聞風而起,一若世界新紀元即將實現,不禁為之慨然。蓋自凡爾賽和約以後,世事每況愈下,各國爾詐我虞,廉恥喪盡,正義無存,以致造成一般悲觀氣氛。理想家不敢復言「了結戰爭之戰爭」,現實主義者愈昌言強權政治,而「第三次大戰」之名詞,已迭迭見諸文字報章,出諸政界名流之口。好夢打破,花落烏啼。余有感於懷。乃作是書,以究世亂之源。其言苦,其誌哀,雖謂用血淚寫成,未嘗不可。

是書主旨,可以一言蔽之,即由現此戰事戰略之處置,明強權政治之存在,由強權政治之存在,推及物質主義之病源,再由物質主義之病源,追溯歐西百年來學術思想上自然主義,科學定數論,及悲觀思想之所由來,而後指出最近科學思想之轉變,可以打破唯物觀念,改造哲學基礎,復建精神與物質之平衡配合,使人道主義得超越自然主義之上。由人道與自然之新配合,宇宙觀人生觀必隨之而變,即見老莊與愛因斯坦相去不遠,東西哲理,可以互通,而人道得以重立於人間。

書分四卷。卷一論「局勢」。陳敘今日世界之危局,及第三次大戰之伏機。卷二論「道術」,指出道術之淪喪,及以物質主義方術解決危機之錯誤。卷三論「徵象」,批駁現行戰後和平之各種論著,以見今日思想之癥結。卷四論「治道」,由學術思想上分析近百年來文化之去向,及推陳人道掃地之史因,並由科學窮極思變之新傾向,透入一道曙光,排脫唯物機械論,重立自由意志論。以內容言之,卷一多談亞洲復興所引起之新局面。卷二多論種族偏見,歐化愚見,數學迷信,機械心理等小枝節。卷三多舉今日西方討論和平之方案。卷四專談學術思想哲學基礎問題。

讀此書者,應從頭讀起,順序而下,以見前後貫串。蓋本書構法,似抽芭蕉,錢大昕「養新」之餘意也。今日戰事及國際政治,僅係外層而已;剝其外層,便見強權政治(卷一卷二),再剝強權主義,便見物質主義(卷三),復剝第三層,便見科學定數論,自然主義悲觀主義(卷四「當代篇」「化物篇」),是為診斷之結論。最後三章(「齊物」「窮理」「一揆」),乃言哲學人道之新建設,及世界和平之原理。末附後序,以寄感懷。

世人有可與言者,有不可與言者。吾不欲失人,故以此書譯出,公之吾國讀者。吾不欲失言,故請斷章取義歪曲事實之專家勿讀吾書。惟求得關心治道之有心人,讀到一二道得衷曲之處,頷首稱善,吾願足矣。不可與言者,姑無論矣,復為可與言者進一解:

一、本書原著,係為西方人士而作,所謂對症下藥也。不知其病,便不解醫士何以開此藥方。若物質文明,提高生活程度,非不美也。矯而正之,因其過猶不及也。提高生活程度,不應反對;惟以提高生活程度為人生文明之全部,混文明文化為一談,便須反對。今日果有人,以為叫世人每日有四杯牛奶可喝,世界便會良善和平起來,不喝牛奶或居竹籬茅舍者,便是野蠻,此便須反對。經濟保障,使老有所終,幼有所養,不應反對;惟以經濟保障代替世界之自由平等,而認為此次戰爭目的之終點,並且捨棄自由平等,因求經濟保障,而瓜分人國,攫取物資,召未來戰禍,便應反對。自然科學,人人贊成,無一疵可摘;惟自然科學之唯物觀變為一切人生之唯物觀,生出冷酷逆情之強權政治,鬥爭主義,便非反將不可。

二、物質文明好,物質主義不好,言其過也。是猶充實國防好,窮兵黷武不好,亦言其過也。西文字面加「主義」(—ism)者,常含有過分之譏,若「物質主義」,「武力主義」(materialism,militarism)是也。又如「商務」,原為〝Commere〞,第加—ism便成〝Commercialism〞,即所謂「金錢主義」而寓貶意,亦言其過也。反觀吾國,物質文明之病,在於「不及」,而不在「過」。人家已過,我尚不及,故非趣上不可。吾國今日正應大聲疾呼,提高生活程度,一救吾民之窮,使衣食住行得以改良,而衣食住行無一非物質條件,故必趕上物質文明。今日吾民穿的苦,吃的苦,住的苦,行路苦。民生主義便是我們共同的好夢,大家應趕緊把我們的國家弄好,希望老百姓大家穿得好,吃得好,住得好,行路便利,成一富強康樂氣象。且應大家留心,這個世界並不是好世界,是強權世界。故尤應大聲疾呼,提倡生產救國,靠一股氣趕入工業時代,否則不能自存於世界。此為富國之唯一基礎,建國之大前提,即因工業化而生出西方工業社會之複雜問題,亦所不顧。惟日本學西洋物質文明,並學其物質主義,及其所生之商業主義,侵略主義,帝國主義,是則不可不於理論思想上,先為之防。

三、東方西方,皆有精神文明,皆有物質文明。孟子言五畝之宅,樹之以桑,及斧斤以時入山林等。曰畝,曰桑,曰斧斤山林,無一而非言物質。到底物質講得不徹底,故「魚鼈不可勝食,林木不可勝用」之物質文明,人家已做到,我在孟子二千餘年後尚未做到。然孔子言可以去兵去食而不可去信,便是孔教視精神重於物質,精神物質皆兼言之,而得中和平穩之論。西人治科學窮宇宙之理,豈非精神方法,民主政治成功,豈非精神教育?故言東西文明之異同,乃言各有畸輕畸重而已。西方學術以物為對象,中國學術以人為對象。格物致知,我不如人,正心誠意之理,或者人不如我。玄通知遠,精深廣大之處,我不讓人;精詳嚴密,窮理至盡,人定勝我。是故上識之士,以現代文化為世界共享共有之文化,本國文化,亦已熔鑄為世界文化之一部,故能以己之長,補人之短。(如欲發展中醫,必先能將中醫打進「西醫」——即世界唯一共同之醫學——圈子裏去,混為一部,然後可以貢獻於世界醫學。)嘗謂近代真能學貫中外者惟 總理一人,因其能兼容並蓄,融會貫通,故並能救西方資本主義之弊。 總理常言:「窮理於事物始生之處,研幾於心意初動之時。」是善讀易者,何來不許中國人讀易?中識之士,眼光所及僅限本國,不足以言補救世界文化,但亦可採人之長,補己之短。下識之士,僅知有我,不知他人;人家大好科學排在目前,尚不知襲來而為己用,若不肖子孫,不知發揚光大祖業,惟日數家珍以示人。但此輩尚不失為中國人,惟有洋場孽少,認為固有文化整個要不得,不曰士大夫意識,則曰小資產階級,並忠孝廉節,一切營為封建,必欲行其根本毀滅中國舊社會之陰謀而後已。此輩意見,西方文物,則捧屁而恭聞,稍談孔孟周易,則掩鼻而卻走,是為亡國滅種思想,名為摩登,實則買辦之流亞,民斯為下矣。

本書第一至十一篇,由著者自譯,十二篇以下,由徐誠斌先生譯出。此次回國途中,校閱略覺匆促,未當之處,容再版時修正。原文所無,譯文中加釋加註之處,以〔……〕號別之。

三十三年二月十八日於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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