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飲食

吾們所吃的是什麼?時常有人提出這麼一個問題。吾們將回答說,凡屬地球上可吃的東西,我們都吃。我們也吃蟹,出於愛好,我們也吃樹皮草根,出於必要。經濟上的必要乃為吾們的新食品發明之母,吾們的人口太繁密,而饑荒太普遍,致令吾們不得不吃凡手指所能夾持的任何東西。這當然很合理,我們既積極的體驗一切可吃的東西,自可不期而獲得新的發現,一如多數科學上和醫藥上的偶然發現。有一件事情,我們發現了一種奇異的人參的滋補效力,它的效力著者願以自身證明,它的確為人類所知的最能滋益精力的補劑,而它的刺激性能尤為溫和。但是除了這種醫藥上的或烹調上的偶然發現,吾們實在為地球上唯一無所不食的動物,只要吾們的牙齒健在,吾們將永遠保持這個地位。也許有一天牙醫學者會發覺吾們具有最優良的牙齒。吾們有這樣天賦的健全牙齒,而受著饑荒的驅迫,吾們為什麼不會在吾們的民族生命中某種特殊時期,發現鹽炒甲蟲和油炸蜂蛹為美味精品。其唯一食品為吾人所未發現抑且不喜吃的為乾酪。蒙古人無法勸吾們吃乾酪,歐洲人也未見較大功效。

我們的食品是無益於應用邏輯的理論的,那完全是由偏私來決定的。大西洋的兩岸,兩種介類是很普遍的,一種是軟殼蛤類Mya arenaria,另一種是淡菜類Mytilus edulis。這兩種軟體動物的種類在大西洋兩岸是一樣的。在歐洲吃淡菜很通行,但不通行吃蛤子。在美洲其情形恰恰相反,這是湯森博士(Dr.Charles W.Townsend)在《科學月刊》中所發表的著作所告訴吾們的。湯森又告訴我們,鰈魚在英格蘭和波士頓是以高價出售的,可是在紐芬蘭鄉村間,被視為不配吃的東西。吾們吃著淡菜像歐洲人,吃著蛤子像美國人,但是吾們不生吃牡蠣像美國的吃法。你不必相信我說蛇肉之鮮不亞於嫩雞。我居住中國四十年,未曾一嘗此異味,亦未見親友中吃蛇肉者。談講吃蛇肉的故事,傳播比談吃雞來得迅速,其實吾們吃雞遠較白人為多而且美,而吃蛇肉這種事情,跟西洋人一樣是很稀罕的。

惟吾人所可為諸君告者,吾人對於滋味,全國有同嗜焉,而任何明理之論,苟從中國人食桌上取餚饌而食之,可無庸內疚於心。命運制於饑荒,非吾們人類所能自決。當其為饑餓所嚴重壓迫,尚有何物不可食者。非至明悉饑荒所加於人類之作用,應不配施人以非難。大饑荒之際,吾們中間有烹嬰孩而食者——雖如此情形,為仁慈所罕有——不過感謝上帝,吾們尚未將他生吃,像英國人吃牛肉者然。

人世間倘有任何事情值得吾人的慎重將事者,那不是宗教,也不是學問,而是「吃」。吾們曾公開宣稱「吃」為人生少數樂事之一。這個態度的問題頗關重要,因為吾們倘非竭誠注重食事,吾人將永不能把「吃」和烹調演成藝術。關於食物問題的態度,在歐洲可以英法兩國為代表。法國人的吃是熱烈地吃,而英國人的吃是歉疚地吃,中國人就其自謀口福而論,是天稟的傾向於法國人的態度的。

不把飲食鄭重將事而有退化為隨便瑣事的危險,可從英人的民族生活研習之。假令他們知道怎樣辨別食品的風味,他們的語言文字會表現這個意思。英國語言中沒有「烹飪」一語,但乾脆地叫它「燒」。他們沒有適當稱呼廚師的名稱,但老實叫他「火夫」。他們從不講起菜單,只是知道一般所稱的「盤碟」。他們沒有美味品評家的名稱,就用催眠曲裏的字叫他「貪吃星」。其實際是英國人不大理會「肚皮」,除非胃部有了病痛,尋常談話中不提起「肚皮」。其結果當法國人談論著他的廚師的烹調——從英國人的眼光看來——用著不知謙遜的態度,而英國人談到他的火夫的食品,總覺得難免損及其辭令的藻飾。當其受著法國主人緊緊逼迫,他將吞吞吐吐透出一句「這布丁非常好」,沒有旁的話可說。至於倘布丁而好,那一定有好的理由,但英國人殊不願於此多費腦筋,英國人所最注意者,為怎樣保持其身體的結實,以抵抗感冒的侵襲,俾節省醫藥費。

然而除非你好好的加以辨味,或改變對待食品的意見,殊不易發展一個通國的烹調藝術。學習怎樣吃法的第一個條件先談論它。只有在一個社會裏,那裏的文雅人士首先考究廚子的衛生而非寒暄天氣,始克發展烹飪的藝術。未吃之前,應先熱切切盼望著,東西端至己前,先蘸一些嘗嘗滋味,然後細細咀嚼,既食之後,大家批評著烹調的手法,非如此,不足以充分享受食物。教師應可在講台上大無畏的斥責滋味惡劣的肉排,而學者應可著述專談烹調術的論文。吾們在得到某種食品之前,老早就在想念著它,心上不住地迴轉著、盼望著,暗中有一種內心的愉快,懷著吾們將與一二知友分享的樂趣,因是寫三張邀客便條如下:「舍姪適自鎮江來,以上等清醋為餽,並老尤家之真正南京板鴨一隻,想其風味必佳。」或者寫這樣一張「轉瞬六月將盡,及今而不來,將非俟明年五月,不獲得嘗鮮魚美味矣」。每歲末及秋月成鉤,風雅之士如李笠翁者,照他自己的所述,即將儲錢以待購蟹,選擇一古蹟名勝地點招二三友人在中秋月下持蟹對酌,或在菊叢中與知友談論怎樣取端方窖藏之酒,潛思冥想,有如英國人之潛思香檳票獎碼者。只有這種精神才能使飲饌口福達到藝術之水準。

吾人毫無愧色於饕餮。吾們有所謂「東坡肉」,又有「江公豆腐」。在英國,「華茲華斯肉排」或「高爾斯華綏炸肉片」,將為不可思議。華茲華斯「高唱簡樸生活與高尚思想」,但他竟疏忽了精美食品,特別像新鮮竹筍和香蕈不失為簡樸鄉村生活的一大樂事。中國詩人,具有較重功利主義的哲學思想,曾坦直地歌詠本鄉的「鱸膾蓴羹」。這種思想被認為富含詩意,故官吏上表乞退時,常引「思吳中蓴羹」一語以為最優雅之辭令。確實,吾們的愛戀鄉土大半為兒童時代樂趣之回溯。許多美國人,當其遠客異國,常追慕故鄉的燻腿和甜番薯,但是他不承認這些使他興依戀鄉井之思,也不會把感想寫入詩中。吾們對於吃的鄭重,可從許多方面顯現出來。任何人翻開《紅樓夢》或其他中國小說,將深深感動於詳細的列敘菜單,何者為黛玉之早餐,何者為寶玉底夜點。鄭板橋致其介弟的家書中,有讚揚糊粥之語:

天寒冰凍時,窮親戚朋友到門,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醬薑一小碟,最是煖老溫貧之具。暇日嚥碎米餅,煮糊塗粥,雙手捧碗,縮頸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煖,嗟呼,嗟呼,吾其長為農夫以沒世乎!

中國人的優容食品一如他們的優容女色與生命。沒有英國大詩人或著作家肯折節自卑,寫一本烹調書,這種著作他們視為文學境域以外的東西,沒有著作的價值。但是中國的偉大戲曲家李笠翁並不以為有損身分,以寫菰蕈烹調方法以及其他蔬菜肉食的調治藝術,另一大詩人袁枚寫了一本專書論述烹調術,此外另有許多短篇散文談論及此。他的談論烹調術有如亨利.詹姆士(Henry James)的講英國皇家膳司,用一種專業的智識與莊嚴態度而著述之。但是威爾斯此人在英國人心目中最見有寫作飲食文章的傾向,可是實際到底不能寫,至於博學多識不及威爾斯者,將更無望了。法朗士那樣的作家,應該是可望其寫一些優美的烹飪文字的人物了,好像炸牛肝、炒冬菰的妙法,可在他致親密友人的私函中發現之;我卻很懷疑他是否遺留給我們認為文學作品的一部。

中國烹飪別於歐洲式者有兩個原則。其一,吾們吃東西吃它的組織肌理,它所抵達於吾們牙齒上的鬆脆或彈性的感覺,並其味香色。李笠翁自稱他是蟹奴,因為蟹具味香色三者之至極。組織肌理的意思不大容易懂得,可是竹筍一物所以如此流行,即為其嫩筍所給予吾人牙齒上的精美的抵抗力。一般人之愛好竹筍,可為吾人善辨滋味的典型例證,它既不油膩,卻有一種不可言辭形容的肥美之質。不過其最重要者,為它倘與肉類共烹能增進肉類(尤其是豬肉)的滋味,而其本身又能攝取肉類的鮮味。這第二個原則,便是滋味的調和。中國的全部烹調藝術即依仗調和的手法。雖中國人也認為有許多東西,像魚,應該在它本身的原湯裏烹煮,大體上他們把各種滋味混合,遠甚於西式烹調。例如白菜必須與雞或肉類共烹才有好的滋味,那時雞肉的滋味滲入白菜,白菜的滋味滲入雞肉。從此調和原則引伸,可以製造出無限的精美混合法。像芹菜,可以單獨生吃,但當中國人在西餐中看見了菠菜蘿蔔分列烹煮,都與豬肉或燒鵝放入同一盤碟而食之,未免發笑,覺得這吃法是太野蠻了。

中國人,他們的恰到好處的感覺在繪畫與建築方面是那樣銳敏,可是在飲食方面卻好像完全喪失了它,中國人的對於飲食,當其圍桌而坐,無不盡量飽餐。凡屬重大菜肴,像全鴨,往往在上了十二三道別樣的菜以後,始姍姍上席,其實光是全鴨這一道菜,也就夠任何人吃個飽暢。這樣過豐盛的菜肴,是出於敬客的虛偽形式,也因為當一道一道上菜之際,是假定客人乘著酒興耍玩種種餘興,或行酒令,或吟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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