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繪畫

繪畫殆為中國文化之花。它完全具有獨立的精神與氣韻,純然與西洋畫不同。中國畫之異於西洋畫,猶如中國詩之不同於西洋詩。這種差異是難以瞭解亦難以言宣的。繪畫有某種情調與氣韻,西洋畫中亦可見之,但根本上兩方是不同的,而且用不同的方法表現出來。中國畫顯出其材料的經濟,可注意其許多空白的地位,一種調和組織的意象,用它自己的和諧來構成,而顯著有某種神韻的靈活特徵,更有一種筆觸上的豪邁與活潑的情態。這使觀者留下深刻不可磨滅的印象。陳設在吾們面前的繪畫,它是曾經作者性靈的內在轉化的。作者削除題材不對題、不恰當、不和諧的成分,只給予我們一個完善的整體,這樣真實的表現生命卻又這樣不同於生命。意匠更為顯明,材料之整理更為嚴峻,相對點與集中點較易於案索,吾們可以堅決地覺察,藝術作家一定曾經干涉過材料本身的現實,而僅呈現給我們現實所表顯於他意匠中的形象,而不失其基本的逼真,亦不致喪失別人的可能理解性。它是主觀的,但沒有西洋畫家強烈的「自我」主張,也沒有西洋畫之非普通人所能瞭解之弊。它所構成的主觀的物體外觀,不致有所歪曲。它並不將一切意匠繪之於畫面,卻剩下一部分須待觀者的擬想,但也不把現實的形體改成令人迷茫的幾何形體。有時對於某一直覺對象之專注意味那樣濃厚,致整幅畫面只畫一條梅枝的梢頭,就算工作圓滿。可是雖將材料的現實加以主觀的處理,其效果不是作家自我困擾的固執,卻是與自然完全的融合。這樣的效果何由得之?此特殊的傳統法式如何生長起來?

這種藝術的傳統法式非出於倖致,亦非出於偶爾無意的發現。它的特性,我想最好用「抒情性」一詞來統括起來。而此抒情性乃來自人類精神及文化的某種典型。吾們必須記得,中國畫在精神上與技巧上都與中國書法和中國詩密切相關聯。書法賦予它技巧,起頭第一畫即決定它後來的發展;而中國詩則假之以神韻。因為詩書畫在中國為關係密切的藝術。欲期懂得中國繪畫藝術的最好途徑,為研究此構成特殊傳統法式的各種勢力。

簡言之,此特殊傳統法式,吾人所稱為抒情性者,為兩種改革的成果,這種變革,現代西洋畫正在經歷其過程,而中國則在第八世紀時已經出現於繪畫史上了。這種改革便是反對畫家的線條受繪畫的物象支配,反對將題材現實做照相式的重現。中國書法幫助它解決第一難題,中國的詩幫助它解決第二個難題。將此等改革及此傳統法式之起源一加研究,使吾人得以明瞭中國繪畫何由演成今日之特性。

中國畫的第一個問題亦即一切繪畫的問題,即不論在帆布上繪油畫抑在絹本上繪水墨畫,第一須問作家將何以善用其線條或筆畫。此問題純粹為技術問題即「筆觸問題」。沒有一個畫家可以避免筆觸的應用,而筆觸將決定他作品的全般風格。倘此線條機械地摹擬所繪對象物體的線條,不夠獲得具個性的豪放精神,吾人不久終將厭棄之。

這種反叛與吾人今日見之於現代藝術者相同,這個反叛在中國係由吳道子(約七○○——七六○)發起,吳道子運用其神妙之筆為手段,筆觸豪放自由為其特色。畫家非但不隱藏線條,而且還加以發揚光大(吾人在中國建築中將見此同樣原理)。顧愷之(三四六——四○七)僵硬卑馴的線條,宛如用鋼筆所畫者,乃由吳道子的所謂「蓴菜條」取而代之,此種線條曲折粗細變化無窮,筆意所至,無不暗合自然韻律。他的門人張旭實脫胎於吳氏的筆觸,而始創驚雷激電、雄視千古的狂草。王維(摩詰,六九九——七五九)更縱其天才,益精鍊其筆致以從事繪畫,時而改進前人模擬輪廓的方法,結果創造了南派畫宗。他所遠被的影響,吾人在下面即將見之。

第二個問題為:作家的個性將怎樣投入作品中,而使此一作品值得稱為藝術,超越無意義的寫真,但不犧牲物體的真性及和諧?反對單純的物理上的正確性,亦為現代藝術傾向的骨子,此種傾向可視為逃遁物質的現實,而尋求灌注作家自我意識於作品中的方法。這樣的革新在中國藝術史上發生於第八世紀,當時有新作風的樹立。人們感覺到不滿於照相型的物質現實的重映。

另一同樣悠久的問題為:作家怎樣始能將其自我的情愫或反應輸入作品中,而不致流為怪誕的遊戲畫?這個問題在中國詩中早經解決。其改革為反對無意義的正確與瑣細匠人式的手藝。新作風與舊作風的對峙,有一有趣的故事,李思訓(六五一——七一六)與吳道子同為盛唐名畫家,玄宗時奉命圖繪四川嘉陵江風景於大同殿壁上,李思訓為北派大師,設色敷彩,金碧輝煌,一月而齎事;吳道子潑水墨圖嘉陵江三百餘里山水一日而竟。玄宗因說:「李思訓一月而竣,吳道子一日而成,各盡其妙。」

當此反對瑣細手藝之革新發生的時代,產生了一位天才大作家王維,他是一位第一流山水畫家,他將中國詩的精神與技巧灌注入畫法中,他用詩的印象主義、抒情性、氣韻的崇拜,與山川萬物皆為靈秀所鍾的觀念來作畫。如是,此具有藝術真價值而享盛名的「南派畫宗」的開山大師,乃為一中國詩的精神所養成的人物。

就年代順序言,其發展情形可概述如下。大概中國人的藝術天才之初次自覺的注意,約當第四、第五、第六世紀,彼時藝術批評與文學批評相當發達。王羲之以望族世家而擅長書法,有「書聖」之目。繼乎六世紀之後,佛教勢力頗形發達,遺傳給我們以著名之大同石刻與龍門碑誌,其書體發展而盛行於北魏者,至今有碑搨存留,為人所珍視,立下很高的書法藝術法則。據著者所見,魏碑實為書法藝術史中最光輝的作品。魏碑之風格至為偉大,它不獨為美,而為美、力、工一致融合的結晶。在這個時期,謝赫第一個表彰六法論,樹立了「氣韻生動」的原則。千四百年來,凡繪畫的創作與批評,未嘗越過他的範圍。

其後繼之以偉大的第八世紀,這一個時期為中國歷史上創造最豐富的時代,在繪畫、在詩、在散文上,都有新的偉大的創造。其原由至少一部分是因為前一世紀戰亂時代新血胤之混入。李白和王維都出生於西北,那裏種族的混合最為活躍,不過吾們對此仍缺乏更適宜的系統論據耳。無論怎樣,人類性靈在這個時期變成活潑而富創造力。這個時代傳給吾們以李白、杜甫及其他第一流詩家,李思訓、吳道子、王維的繪畫,張旭的草書,顏魯公的正楷,韓愈的古文。王維生於六九九年,吳道子之出生,約當七○○年,李白七○一年,顏魯公七○八年,杜甫七一二年,韓愈七六八年,白居易七七二年,柳宗元七七三年,都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流人物。又適當這個時期,出了個絕代美人楊貴妃以伴天子,而奇才李白以增輝朝廷。惜乎好景不長,這個時代終究也不獲久享太平。

無論北派之盛如何,南派終於應運產生。而吾們對於中國繪畫所感之興趣實亦集中於南派。因其為純粹中國所持有之作風,這一派後世稱之為「士大夫畫」。到了十一世紀,在宋代學者像蘇東坡(一○三六——一一○一)、米芾(一○五○——一一○七)及其子米友仁(一○八五——一一六五)輩創導之下,技巧更趨簡單而主觀化。此派稱為「文人畫」。蘇東坡嘗作墨竹,從地起一直至頂,觀者不解,問其何不逐節分。蘇東坡答曰:「竹生時何嘗逐節生。」運思清拔類如此。蘇東坡又為書家及大詩人,長於畫竹,是以極愛竹。嘗雲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他的畫竹喜用水墨潑成,不施彩色,而氣勢變化頗類醉書狂草。他的繪畫方法亦往往先酣酒暢飲,既醉且飽,當酒酣耳熱之際,受著酒性的刺激,用毛筆蘸飽水墨,乘意興之所至,或以作書,或以作畫,或以題詩,胸無定見,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有一次在這樣意興之下,提起筆來在壁上題了一首詩,它的字句英氣自然,不易翻譯,詩云:「空腸得酒芒角出,肝肺槎牙生竹石;森然欲作不可留,寫向君家雪色壁。」那個時候,繪畫無復是繪畫,卻是像書法那樣在「寫」了。吳道子的繪畫也都乘著酒興,或當觀友人舞劍之後,舞劍的旋律,足資他的模擬而灌注於他的作品中。那很明白,在這樣暫時興奮下的作品,祇能迅疾的寥寥數筆揮成,過了這個時刻,酒興的效力怕不早就煙消雲散了嗎?

在此一切酒興的背後,還有一種很優美的畫學哲理。中國精研畫學的學者,他們遺留給後世篇帙浩繁的藝術批評論著,很精細的分析「形」,即所繪物體的物質外貌;「理」,即物象內含的條理或精神;「意」,即作家自身的概念。「士大夫畫」為一種反對「被役而非自主的象真」的抗議。這樣為物象所奴役的手藝,自古迄今可資例證者很多。宋代文人特別著重「理」,物體內含的精神。無意義的外形之精細正確為商業美術家的工作,繪畫之值得稱為藝術者,其唯一目的為把握住精神。固非是常人所見之無意義的醉態而已也。

所可注意者,此等繪畫,非為專門美術家的作品,而為文人學士消閒遊戲之作。此非專業的遊戲三昧底特性,使作者得抒其輕淡愉快的精神從事繪畫。當十一世紀之際,有所謂「士大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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