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中國書法

一切藝術的悶葫蘆,都是氣韻問題。是以欲期瞭解中國藝術,必自中國人所講究的氣韻或藝術靈感之源泉始。假定氣韻有世界通性,而中國人也未嘗獨佔自然氣韻的專利權,惟很可能的尋索出東西兩方的感情強度的差異。上面論述理想中的女性時,已經指出,西洋藝術家一例地把女性人體當作完美韻律的最高理想的客體看待;而中國藝術家及藝術愛好者常以極端愉快的態度玩賞一隻蜻蜓、一隻青蛙、一頭蚱蜢或一塊崢嶸的怪石。是以依著者所見,西洋藝術的精神,好像是較為肉體的,較為含熱情,更較為充盈於藝術家的自我意識的;而中國藝術的精神則較為清雅,較為謹飭,又較為與自然相調和。吾們可以引用尼采學派的說法,說中國藝術是詩歌之神阿波羅(Apollo)的藝術,而西洋藝術乃為酒神戴奧尼索斯(Dionysus)的藝術。這樣重大的差別,只有經由不同的理解力和韻律欣賞而來。一切藝術問題都是氣韻問題,吾們可以說任何國家都是一樣;也可以說直到目前,西洋藝術中的氣韻還未能取得主宰地位,而中國繪畫則常能充分運用氣韻的妙處。

所可異者,此氣韻的崇拜非起於繪畫,而乃起於中國書法的成為一種藝術。這是一種不易理解的脾氣,中國人往往以其愉悅之神態,欣賞一塊寥寥數筆勾成的頑石,懸之壁際,早以觀摩,夕以瀏覽,欣賞之而不厭——此種奇異的愉悅情緒,迨歐美人明瞭了中國書法的藝術原則,便容易瞭解了。是以中國書法的地位很重要,它是訓練抽象的氣韻與輪廓的基本藝術,吾們還可以說它供給中國人民以基本的審美觀念,而中國人的學得線條美與輪廓美的基本意識,也是從書法而來。故談論中國藝術而不懂書法及其藝術的靈感是不可能的。舉例來說,中國建築物的任何一種形式,不問其為牌樓,為庭園台榭,為廟宇,沒有一種形式,它的和諧的意味與輪廓不是直接攝取自書法的某種形態的。

中國書法的地位是以在世界藝術史上確實無足與之匹敵者。因為中國書法所使用的工具為毛筆,而毛筆比之鋼筆來得瀟灑而機敏易感,故書法的藝術水準足以並肩於繪畫。中國人把「書畫」並稱,亦即充分認識此點,而以姊妹藝術視之。然則二者之間,其迎合人民所好之力孰為廣溥,則無疑為書法之力。書法因是成為一種藝術,使有些人費繪畫同樣之精力,同等之熱情,下工夫磨練,其被重視而認為值得傳續,亦不亞於繪畫。書法藝術家的身分不是輕易所能取得,而大名家所成就的程度,其高深迥非常人所能企及,一如其他學術大師之造詣。中國大畫家像董其昌、趙孟頫輩同時又為大書法家,無足為異。趙孟頫(一二五四——一三二二)為中國最著名書畫家之一,他講他自己的繪畫山石,有如寫書法中之「飛白」,而其繪畫樹木,有如書法中之篆體。繪畫的筆法,其基本且肇端於書法的「永」字八法。苟能明乎此,則可知書法與繪畫之秘笈,係出同源。

據我看來,書法藝術表顯出氣韻與結構的最純粹原則,其與繪畫之關係,亦如數學與工程學天文學之關係。欣賞中國書法,意義存在於忘言之境,它的筆畫、它的結構只有在不可言傳的意境中體會其真味。在這種純粹線條美與結構美的魔力的教養領悟中,中國人可有絕對自由以貫注全神於形式美,而無庸顧及其內容。一幅繪畫還得傳達一個對象的物體,而精美的書法祇傳達它自身的結構與線條美。在這片絕對自由的園地上,各式各樣的韻律變化,與各種不同的結構形態,都經嘗試而有新的發現。中國之毛筆具有傳達韻律變動形式之特殊效能,而中國的字體,學理上是均衡的方形,但卻用最奇特不整的筆姿組合起來,是以千變萬化的結構布置,留待書家自己去決定創造。如是,中國文人從書法修鍊中漸習的認識線條上之美質,像筆力、筆趣、蘊蓄、精密、猷勁、簡潔、厚重、波磔、謹嚴、灑脫;又認識結構上之美質,如長短錯綜,左右相讓,疏密相間,計白當黑,條暢茂密,矯變飛動,有時甚至可由特意的萎頹與不整齊的姿態中顯出美質。因是,書法藝術齊備了全部審美觀念的條件,吾們可以認作中國人審美的基礎意識。

書法藝術已具有兩千年的歷史,而每一個作家都想盡力創造獨具的結體與氣韻上的新姿態。是在書法中,我們可以看出中國藝術精神的最精美之點。有幾種姿態崇拜不規則的美,或不絕的取逆勢卻能保持平衡,他們慧黠的手法使歐美人士驚異不置。此種形式在中國藝術別的園地上不易輕見,故尤覺別致。

書法不獨替中國藝術奠下審美基礎,它又代表所謂「性靈」的原理。這個原理倘能充分瞭解而加以適當處理與應用,很容易收得有效的成果。上面說過,中國書法發現了一切氣韻結體的可能姿態,而他的發現係從自然界攝取的藝術靈感,特別是從樹木鳥獸方面——一枝梅花,一條附了幾片殘葉的葡萄藤,一隻跳躍的斑豹,猛虎的巨爪,麋鹿的捷足,駿馬的勁力,熊羆的叢毛,白鶴的纖細,松枝的糾稜盤結,沒有一種自然界的氣韻形態未經中國書家收入筆底,形成一種特殊風格者。中國文人能從一枝枯藤看出某種美的素質,因為一枝枯藤具有自在不經修飾的雅逸的風致,具有一種含彈性的勁力。它的尖端蜷曲而上繞,還點綴著疏落的幾片殘葉,毫無人工雕琢的痕跡,卻是位置再適當沒有,中國文人接觸了這樣的景物,他把這種神韻融會於自己的書法中。他又可以從一棵松樹看出美的素質,它的軀幹勁挺而枝杈轉折下彎,顯出一種不屈不撓的氣脈,於是這種氣脈融會於他的書法風格中。吾們是以在書法裡面,有所謂「枯藤」、所謂「勁松倒折」等等名目以喻書體者。

有一個著名高僧曾苦練書法,久而無所成就,有一次閒步於山徑之間,適有兩條大蛇,互相爭鬥,各自盡力緊掙其頸項,這股勁勢顯出一種外觀似覺柔和迂緩而內面緊張的力。這位高僧看了這兩條蛇的爭鬥,猛然而有所感悟,從一點靈悟上,他練成一種獨有的書體,叫作「鬥蛇」,乃係摹擬蛇頸的緊張虯曲的波動。是以書法大師王羲之(三二一——三七九)作<筆勢論>,亦引用自然界之物象以喻書法之筆勢:

劃如列陣排雲,撓如勁弩折節,

點如高峰墜石,直如萬歲枯藤,

撇如足行之趨驟,捺如崩浪雷奔,

側鉤如百鈞弩發。

一個人只有清醒而明察各種動物肢體的天生韻律與形態,才能懂得中國書法。每一種動物的軀體,都有其固有的和諧與美質。這和諧是直接產生自其行動的機能。一匹拖重載之馬,它的叢毛的腿和其碩大的軀幹,同樣具有美的輪廓,不亞於賽馬場中一匹潔淨的賽馬的輪廓。這種和諧存在於敏捷縱跳的靈提獵犬的輪廓,也存在於鬈毛蒙茸的愛爾蘭(左犭右更)犬的輪廓。這種(左犭右更)犬,它的頭部和足端差不多形成方的構形——這樣的形態奇異地呈現於中國書法中之鈍角的隸書體(此體流行漢代,經清世鄧石如之表揚而益見重於藝林)。

這些樹木動物之所以為美,因為它們有一種對於波動的提示。試想一枝梅花的姿態,它是何等自在、何等天然的美麗,又何等藝術的不規律!清楚而藝術的懂得這一枝梅花的美,即為懂得中國藝術的性靈說的原理。這一枝梅花就令剝落了枝上的花朵,還是美麗的,因為它具有生氣,它表現一種生長的活力。每一棵樹的輪廓,表現一種發於有機的衝動氣韻,這種有機的衝動包含著求生的慾望,意求生長則向日光伸梁,抵抗風的凌暴則維持幹體均衡的推動力。任何樹木都含有美感,因為它提示這些推動力,特別是對準一個方向的行動或對準一個物體的伸展。它從未有意的欲求美觀,它不過欲求生活。但其結果卻是完美的和諧與廣大的滿足。

就是自然也未曾故意的在其官能作用以外賦予獵犬以任何抽象的美質:那高而弓形的(左犭右是)犬的軀體,它的連結軀體與後腿的線條,是以敏捷為目的而構造的,它們是美的,因為它們提示敏捷性。而且從此和諧的機能功用現出和諧的形體。貓的行動之柔軟,產生柔和的外觀。甚至哈叭狗蹲踞的輪廓,有一種純粹固有的力的美。這說明自然界範型的無限豐富。這樣範型常常是和諧,常常充溢著飽滿的氣韻而千變萬化,永遠不會罄盡它的形態,易辭以言之,自然界的美,是一種動力的美,不是靜止的美。

此種動力的美,方為中國書法的奧秘關鍵。中國書法的美是動的,不是靜止的,因為它表現生動的美,它具有生氣,同時也千變萬化無止境。一筆敏捷而穩定的一劃之所以可愛,因其敏捷而有力地一筆寫成,因而具有行動之一貫性,不可摹仿,不可修改,因為任何修改,立刻可以看出其修改的痕跡,以其缺乏和諧。這是為什麼書法這一種藝術是那麼艱難。

把中國書法的美歸諸性靈說的原理,並非著者私人的理想,可以從中國通常的譬喻來證明。他們把筆劃用「骨、肉、筋」這些字眼來形容,雖其哲理的含義迄未自覺地公開,直到一個人想起要設法使歐美人明瞭書法的時候。晉時有位女書家,世稱衛夫人,王羲之嘗師事之,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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