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詩

如謂中國詩之透入人生機構較西洋為深,宜若非為過譽,亦不容視為供人愉悅的瑣屑物。這在西方社會是普通的。前面說過,中國文人,人人都是詩人,或為假充詩人,而文人文集的十分之五都包含詩。中國的科舉制度自唐代以來,即常以詩為主要考試科目之一。甚至做父母的欲將其多才愛女許配與人,或女兒本人的意志,常想揀選一位能寫一手好詩的乘龍快婿,階下囚常能重獲自由,或蒙破格禮遇,倘他有能力寫二、三首詩呈給當權者。因為詩被視為最高文學成就,亦為試驗一人文才的最有把握的簡捷方法。中國的繪畫亦與詩有密切關係,繪畫的精神與技巧,倘非根本與詩相同,至少是很接近的。

吾覺得中國的詩在中國代替了宗教的任務,蓋宗教的意義為人類性靈的發抒,為宇宙的微妙與美的感覺,為對於人類與生物的仁愛與悲憫。宗教無非是一種靈感或活躍的情愫。中國人在他們的宗教裏頭未曾尋獲此靈感或活躍的情愫,宗教對於他們不過為裝飾點綴物,用以遮蓋人生之裡面者,大體上與疾病死亡發生密切關係而已。可是中國人卻在詩裏頭尋獲了這靈感與活躍的情愫。

詩又曾教導中國人一種人生觀,這人生觀經由俗諺和詩卷的影響力,已深深滲透一般社會而給予他們一種慈悲的意識,一種豐富的愛好自然和藝術家風度的忍受人生。經由它的對自然之感覺,常能醫療一些心靈上的創痕,復經由它的享樂簡單生活的教訓,它替中國文化保持了聖潔的理想。有時它引動了浪漫主義的情緒,而給予人們終日勞苦無味的世界以一種寬慰,有時它迎合著悲愁、消極、抑制的情感,用反映憂鬱的藝術手腕以澄清心境。它教訓人們愉悅地靜聽雨打芭蕉,輕快地欣賞茅舍炊煙與晚雲相接而籠罩山腰,留戀村徑閒覽那蔦蘿百合,靜聽杜鵑啼,令遊子思母。它給予人們以一種易動憐惜的情感,對於採茶摘桑的姑娘們,對於被遺棄的愛人,對於親子隨軍遠征的母親,和對於戰禍蹂躪的劫後災黎。總之,它教導中國人一種泛神論與自然相融合;春則清醒而怡悅;夏則小睡而聽蟬聲喈喈,似覺光陰之飛馳而過若可見者然;秋則睹落葉而興悲;冬則踏雪尋詩。在這樣的意境中,詩很可稱為中國人的宗教。吾幾將不信,中國人倘沒有他們的詩——生活習慣的詩和文字的詩一樣——還能生存迄於今日否?

然倘令沒有特殊適合於詩的發展條件,則中國的詩不致在人民生活上造成這樣重要的地位。第一,中國人的藝術和文學天才,係設想於情感的具象描寫而尤卓越於環境景象的渲染,乃特殊適宜於詩的寫作。中國人特性的寫作天才,長於約言、暗示、聯想、凝鍊和專注,這是不配散文的寫作的,在古典文學限度以內為尤然,而卻是使詩的寫作天然的流利。倘如羅素所說:「在藝術,他們志於精緻,在生活,他們志於情理」,那中國人自然將卓越於詩。中國的詩,以雅潔勝,從不冗長,也從無十分豪放的魄力。但它優越地適宜於產生寶石樣的情趣,又適宜用簡單的筆法,描繪出神妙的情景,氣韻生動,神雋明達。

中國思想的樞要,似也在鼓勵詩的寫作,它認為詩是文藝中至高無上的冠冕。中國教育重在培育萬能的人才,而中國學術重在知識之調和。十分專門的科學,像考古學,是極少的,而便是中國的考古學家,也還是很廣達人情,他們還能照顧家務,弄弄庭前花草。詩恰巧是這樣形式的創作,它需要普通的綜合才能,易辭以言之,它需要人們全般的觀念人生。凡失於分析者,輒成就於綜合。

還有一個重要理由,詩完全是思想染上情感的色彩,而中國人常以情感來思考,鮮用分析的理論。中國之把肚皮視作包藏一切學問知識的所在,如非偶然,蓋可見之於下述常用語中,如「滿腹文章」或「滿腹經綸」。現在西洋心理學家已證明人的腹部為蓄藏情感的位置,因為沒有人的思惟能完全脫離情感。著者很相信我們的思考,用肚皮一似用頭腦,思考的範型愈富於情感,則內臟所負思想的責任愈多。鄧肯女士說女子的思想,謂係起自下腹部,沿內臟而上升,男子的思慮則其自頭腦而下降。這樣的說法,說的正是中國人,很對。這證實了作者「中國人思想為女性型」的學理(見第三章)。又似吾們在英語中說,當一個人作文時竭力搜求意思之際,叫作「搜索腦筋」以求文思,而中國語叫作「搜索枯腸」。詩人蘇東坡曾有一次飯後,問他的三位侍妾;我腹中何所有?最慧黠的朝雲回答說,他是滿腹不合時宜的思想。中國人之所以能寫好詩,就因為他們用肚腸來思想。

此外則中國人的語言與詩亦有關係。詩宜於活潑清明,而中國語言活潑清明。詩宜於含蓄暗示,而中國語言全是簡約的語旨,它所說的意義常超過字面上的意義。詩的表白意思宜於具象的描寫。而中國語言固常耽溺於「字面的描摹」。最後,中國語言以其清楚之音節而缺乏尾聲的子音,具有一種明朗可歌唱的美質,非任何無音調的語言所可匹敵。中國的詩是奠基於它的調音價值的平衡的,而如英文詩則基於重音的音節。中國文字分平上去入四聲,四聲復歸為二組,其一為軟音(平聲)音調拖長,發聲的原則上為平衡的,實際則為高低音發聲的。第二組為硬音(仄聲),包括上去入三種發聲,最後之入聲以P.T.K.音殿者,在現行國語中已經消失。中國人的耳官被訓練成長於辨別平仄之韻律與變換。此聲調的韻節雖在散文佳作中亦可見之,不啻說明中國的散文實際上亦是可唱的。因為任何具完備耳官的人,總能容易的在羅斯金(Ruskin)或沃爾特.彼得(Walter Peter)的散文中,體會出聲調與韻節的。

在盛唐詩中,平仄音節的變換是相當複雜的,例如下面的正規格式。

一、平平仄仄仄平平(韻)

二、仄仄平平仄仄平(韻)

三、仄仄平平平仄仄

四、平平仄仄仄平平(韻)

五、平平仄仄平平仄

六、仄仄平平仄仄平(韻)

七、仄仄平平平仄仄

八、平平仄仄仄平平(韻)

每一句的第四音以下有一頓挫,每二句自成一聯,中間的兩聯必須完全對偶。就是上聯的字必須與下聯相對應的字在聲韻與字義方面互相均衡。欲瞭解此輪流交替的感覺,最容易的方法為想像兩個人對談,每人輪流各說一句。把每句首四字與後面三字當作兩個各別的單位,而用兩個英文字代入,結果便成為如下的概略款式。

(A)ah,Yes?

(B)but,no?

(A)but,Yes!

(B)ah,no!

(A)ah,Yes?

(B)but,no?

(A)but,Yes!

(B)ah,no!

注意第二個對話者常想對抗第一個,而第一個在第一組中常連續第二個語氣的線索。但在第二組中,則變換起來。感歎符號與詢問符號乃表示有兩種語氣不同的「是」與「否」。注意除了第一聯的第二組,其他各組在聲調方面都是正式對偶的。

但是吾們對於中國詩的內在技術與精神,所感興趣甚於韻節的排列式。用了什麼內在的技巧,才能使它臻於如此神妙的境界?它怎樣用寥寥數字在平庸的景色上,撒布迷人的面幕,描繪出一幅實景的畫圖,益以詩人的靈感?詩人怎樣選擇並整理其材料,又怎樣用他自己的心靈報導出來,而使它充溢著韻律的活氣?中國的詩與中國的繪畫何以為一而二,二而一?更為什麼中國的畫家即詩人,詩人即畫家?

中國詩之令人驚歎之處,為其塑形的擬想並其與繪畫在技巧上的同系關係,這在遠近配景的繪畫筆法上尤為明顯。這裡中國詩與繪畫的雷同,幾已無可駁議。且讓吾人先從配景法說起,試讀李白(七○一——七六二)詩,便可見之:

山從人面起,

雲傍馬頭生。

這麼兩句,不啻是一幅繪畫,呈現於吾們的面前,它是一幅何等雄勁的輪廓畫,畫著一個遠遊的大漢,跨著一匹馬,疾進於崇高的山徑中。它的字面,是簡短卻又犀利,驟視之似無甚意義,倘加以片刻之沉思,可以覺察它給予吾人一幅繪畫,恰好畫家所欲描繪於畫幅者。更隱藏一種寫景的妙法,利用幾種前景中的實物(人面和馬頭)以抵消遠景的描寫。假若離開詩意,謂一個人在山中登得如此之高,人當能想出這景色,由詩人看來,只當它繪在一幅平面上的繪畫。讀者於是將明瞭,一似他果真看一幅繪畫或一張風景照,山頂真好像從人面上升,而雲氣積聚遠處,形成一線,卻為馬首所衝破。這很明顯,倘詩人不坐於馬上,而雲不臥於遠處較低的平面,就寫不出來。充其極,讀者得自行想像他自己跨於馬背上而邁行於山徑之中,並從詩人所處的同一地點,以同一印象觀看四面的景色。

用這樣的寫法,確實係引用寫景的妙法,此等「文字的繪畫」顯出一浮雕之輪廓,迥非別種手法所可奏效。這不能說中國詩人自己覺察此種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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