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缺乏科學精神

中國人思考特性之詳細討論,已使吾人瞭然於中國自然科學之所以不發達。希臘人之能奠定自然科學基礎,因為他們的心靈本質上是一個分析的心靈,此事實可由亞理斯多德時代之燦爛的文明來作證,埃及人發展數學和天文學,都得需要分析的心靈。印度人也發展了他們自己的文法。中國人雖有一切固有的智識,卻從未發展文法的科學,而他們的數學和天文學都從海外輸入。因為中國人的智巧好像只知道悅服道德的「自明之理」,而他們的抽象用語像「仁」、「義」、「忠」、「禮」,已屬十分普通,它們的精密意義自然而然已喪失在模糊的普遍性裏。

周代哲學家中,只有墨子和韓非子兩人遺留給吾們以精確辯論的文體。孟子無疑為一偉大的詭辯家,但他卻只注意那些較大的字眼如「利」與「義」。其餘像莊子、列子,則競尚隱喻。墨子之弟子惠施與公孫龍亦為雄健的詭辯家,喜巧設難題以為大觀於天下而曉辯者,至謂「卵有毛」、「雞三足」、「犬可以為羊」、「馬有卵」、「丁子有尾」、「火不熱」、「輪不輾地」、「龜長於蛇」、「飛鳥之景,未嘗動也」、「狗非犬」云云。漢代學者雖距戰國未遠,卻於學術上未有新發展,僅致力於前代經書之訓詁而已。晉代繼之,學者則復興老莊之學,藉其直觀以解決人生與宇宙之神秘。因而實驗一事,從未計及,科學方法更無發展之機。宋代理學家參入佛學思想,重行箋註孔教著作,制為訓育心智,健全道德之規範。他們的治學態度,以能洞曉大義、不拘細節著名。故宋代學者之哲學為最不合科學之哲學,亦竟可以說是根本未有哲學。直至清代才發展一種比較治學方法,這種治學方法立刻使清代學術放出空前的光彩。

中國人之心靈何以不適於科學方法之發育,其理甚顯。因為科學方法除了分析之外,常包含愚拙而頑強的苦役底鑽研。而中國人則信賴普通感性與內省的微妙之旨,故疏於分析。至於歸納法的論理,在中國常被應用於人類的相互關係(人倫為中國人最感興趣之題目),在西方往往有流為呆笨之結果,此例在美國大學中尤數見不鮮。就是今日用歸納法所作之博士論文也得使培根痛哭於地下,真是死不瞑目。在中國,大概沒有人會那樣愚笨,好似寫一篇研究冰淇淋的論文,經過不斷底努力之後,卻宣布其猶豫不決之結論謂:製造冰淇淋所用糖之主要作用為使之甜。或有經過長時期井井有條之研究,發表「四種洗濯盆碟方法之時間與動作之比較」,而復得意揚揚自以為覺察了一個新的學理,即「傴腰與提舉的動作是疲勞的」。或者寫一篇「棉花內衣黴菌量之研究」,而發表「黴菌數量之增殖,與外衣褪去所需時間成正比例」。數年前,報紙上曾登載一篇通信,紀述芝加哥有一位大學生,專事精密研究各種書信格式之感動力,結果發覺一大原則,即「字跡愈深,則愈易注目」。

如此愚拙的工作雖在商業廣告上或許有用,實際上依著者愚見,其效力只等於中國人一瞬間的普通感性與直覺,著者曾見過一幅極精美之插畫,登載於Punch雜誌中,那插畫畫著一個行為主義心理學家的圓桌會議,他們正在把許多解剖了的豬體加以檢測,一支寒暑表插在豬頭的長鼻孔裏,前面則掛著一串珠鍊,檢測結果,乃一致決定:「豬玀見了珠寶,並不發生反應。」這樣描寫,並不能算作污辱科學方法。羅徹斯特大學開松(Cason)教授曾在第九屆國際心理學家年會中宣讀論文一篇,其標題為「普通煩惱之起源及其性質」,文中區分煩惱種類至二萬一千種之多,其後去其性類相同、重複,暨非純粹之煩惱,最後縮減至五百零七種(!)。他又把這五百零七種分歸數類,像食品雜有毛髮者二十六種徵兆,見了禿頭顱者兩種徵兆,起於蟑螂者二十四種徵兆雲。

有許多呆笨苦役裏頭,當然包含著一部分真實的科學功績。只有真實的科學訓練,能使科學家樂於研究細微事物,如蚯蚓也有保護的外衣之類,而科學之逐代發展達於今日燦爛光輝的階段,也自此等細小的發現積累而來;缺乏這種科學眼光而具大量之幽默與普通感性,中國人勢必輕視研究蚯蚓或金魚生活之努力,覺得此等事,讀書人不屑為之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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