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寫作的藝術

寫作的藝術,其範圍的廣泛,遠過於寫作的技巧。實在說起來,凡是期望成為作家的初學者,都應該叫他們先把寫作的技巧完全撇開,暫時不必顧及這些小節,專在心靈上用功夫,發展出一種真實的文學個性,去做他的寫作基礎。這個方法應該對他很有益處。基礎已經打好,真實的文學個性已經培養成功時,筆法自然而然會產生,一切技巧也自然而然的跟著純熟。祇要他的立意精警,文法上略有不妥之處也是不妨的。這種小小的錯誤,自有那出版者的編校員會替他改正的。反之,一個初學者如若忽略了文學個性的培植,則無論他怎樣去研究文法和文章,也是不能使他成為作家的。布豐(Buffon)說得好:「筆法即作者。」筆法並不是一個方式,也不是一個寫作方法中的制度或飾伴,它其實不過是讀者對於作者的心胸特性,深刻的或淺泛的,有見識或無見識,和其他各種特質,如:智機、幽默、譏嘲、體會、柔婉、敏銳、瞭解力、仁慈的乖戾或乖戾的仁慈、冷酷、實際的常識和對於一切物事的一般態度所得的一種印象罷了。可知世上絕不能有教人學會「幽默技巧」的袖珍指南,或「乖戾的仁慈三小時速通法」,或「常識速成十五法」,或「感覺敏銳速成十一法」。

我們須越過寫作藝術的表面而更進一步。我們在做到這一步時,便會覺得寫作藝術這個問題其實包括整個文學思想、見地、情感和讀寫的問題。當我在中國做恢復性靈和提倡更活潑簡易的散文體的文學運動時,我不得不寫下許多篇文章,發表我對一般的文學的見地,尤其是對於寫作的見地。我可以試寫出一組關於文學的警語,而以「雪茄菸灰」為題。下面即是一些菸灰:

【甲、技巧和個性】

作文法教師的論文學,實等於木匠談論美術。評論家專從寫作技巧上分析文章,這其實等於個工程師用測量儀丈量泰山的高度和結構。

世上無所謂寫作的技巧。我心目中所認為有價值的中國作家,也都是這般說法。

寫作技巧之於文學,正如教條之於教派。——都是屬於性情瑣屑者的顧及小節。

初學者往往被技巧之論所炫惑。——小說的技巧、劇本的技巧、音樂的技巧、演劇的技巧。他不知道寫作的技巧和作家的家世並沒有關係;演劇的技巧和名藝人的家世並沒有關係。他簡直不知道世上有所謂個性,這個性其實就是一切藝術上和文學上的成就的基礎。

【乙、文學的欣賞】

當一個人讀了許多本名著,而覺得其中某作家敘事靈活生動,某作家細膩有致,某作家文意暢達,某作家筆致楚楚動人,某作家味如醇酒佳釀時,他應坦白的承認愛好他們,欣賞他們,祇要他的欣賞是出乎本心的。他於讀過這許多的作品後,他便有了一個相當的經驗基礎,而即能辨識何者是溫文者,何者是醇熟,何者是力量,何者是雄壯,何者是光彩,何者是辛辣,何者是細膩,何者是風韻。在他嘗過這許多種滋味之後,他不必藉指南的幫助,也能知道何者是優美的文學了。

一個念文學的學生第一件事情就是:先應學習怎樣辨別各種不同的滋味,其中最優美的是溫文和醇熟。但也是最難以學到的。溫文和平淡,其間相差極微。

一個寫作者,如若他的思想淺薄,缺乏創造性,則他大概將從簡單的文體入手,終至於奄無生氣。祇有新鮮的魚可以清燉,如若已宿,便須加醬油、胡椒和芥末。——越多越好。

優美的作家正如楊貴妃的妹妹一般,可以不假脂粉,素麵朝天。宮中其餘的美人便少不了這兩件東西。這就是英文作家中極少敢於用簡單文體的理由。

【丙、文體和思想】

作品的優劣,全看它的風韻和滋味如何,是否有風韻和滋味。所謂風韻並無規則可言。他的發自一篇作品,正如煙氣的發自煙斗,雲氣的發自山頭,並不自知它的去向。最優美的文體就是如蘇東坡的文體一般的近於「行雲流水」。

文體是文字、思想和個性的混合物。有許多文體則是完全單靠著文字而成的。

清澈的思想用不明朗的文字表現者,事實上很少。不清澈的思想而表現極明白者倒很多。如此的文體,實可稱為明白的不明朗。

用不明朗的文字表現清澈的思想,乃是終身不娶者的文體。因為他永遠無須向他的妻子做任何解釋,如:伊曼紐.康德(Immanuel Kant)之類。薩繆爾.勃特勒(Samuel Butler)有時也是這樣的古怪。

一個人的文體常被他的「文學愛人」所藻飾。他在思想上和表現方式上,每會漸漸的近似這位愛人。初學者祇有藉這個方法,才能培植出他的文體。等到閱世較深之後,他自會從中發現自己,而創成他自己的文體。

一個人如若對某作家向來是憎惡的,則閱讀這作家的作品必不能得到絲毫的助益。我頗希望學校中的教師能記住這句話。

一個人的品性,一部分是天生的。他的文體也是如此。還有一部分則完全是由於感染而來的。

一個人如沒有自己所喜愛的作家,即等於一個飄蕩的靈魂。他始終是一個不成胎的卵子,不結子的雄蕊。所喜愛的作家或文學愛人,就是他的靈魂的花粉。

世上有合於各色各種脾胃的作家,但一個人必須花些功夫,方能尋到他。

一本書猶如一個生活,或一個城市的畫像。有許多讀者祇看到紐約或巴黎的畫像,而並沒有看見紐約或巴黎的本身。聰明的讀者則既讀書,也親閱生活的本身。宇宙即是一本大書,生活即是一所大的學校。一個善讀者必拿那作家從裡面翻到外面,如叫化子將他的衣服翻轉面來捉蝨子一般。

有些作家能如叫化子的積滿了蝨子的衣服一般,不斷地和很有趣地挑撥他們的讀者。癢也是世間一件趣事。

初學者最好應從讀表示反對意見的作品入手。如此,則他絕不致誤為騙子所欺矇。他於讀過表示反對意見的作品後,他即已有了準備,而可以去讀表示正面意見的作品。富於評斷力的心胸即是如此發展出來的。

作家每都有他所愛用的字眼,每一個字都有它的生命史和個性。這生命史和個性是普通的字典所不載的,除非是一本如袖珍牛津字典一類的字典。

好的字典和袖珍牛津字典,都是頗堪一讀的。

世上有兩個文字礦:一是老礦,一是新礦。老礦在書中,新礦在普通人的語言中。次等的藝術家都從老礦去掘取材料,惟有高等的藝術家則會從新礦中去掘取材料。老礦的產物都已經過溶解,但新礦的產物則不然。

王中(紀元二七年至一○○年)將「專家」和「學者」加以區別,也將「著作家」和「思想家」加以區別。我以為當一個專家的學識寬博後,他即成為學者。一個著作家的智慧深切後,他即成為思想家。

學者在寫作中,大都借材於別的學者。他所引用的舊典成語越多,他越像一位學者。一個思想家於寫作時,則都借材於自己肚中的概念。越是一個偉大的思想家,越會依賴他自己的肚腹。

一個學者是像一隻吐出所吃的食物以飼小鳥的老鷹;一個思想家則像一條蠶,他所吐的不是桑葉而是絲。

一個人的觀念在寫作之前,都有一個懷孕時期,也像胚胎在母腹中必有一個懷孕時期一般。當一個人所喜愛的作家已在他的心靈中將火星燃著,開始發動了一個活的觀念流泉時,這就是所謂「懷孕」。當一個人在他的觀念還沒有經過懷孕的時期,即急於將它寫出付印時,這就是錯認肚腹瀉洩時的疼痛為懷孕足月時的陣痛。當一個人出賣他的良心,而做違心之論時,這就是墮胎,那胚胎落地即死。當一個作者覺得他的頭腦中有如電陣一般的攪擾,覺得非將他的觀念發洩出來不能安逸,乃將它們寫在紙上而覺如釋重負時,這就是文學的產生。因此一個作家對於他的文學作品,自會有一種如母親對於子女一般的慈愛感情,因此自己的作品必是較好的,猶如一個女子在為人之妻後,必是更可愛的。

作家的筆正如鞋匠的錐,越用越銳利,到後來竟可以尖如縫衣之針。但他的觀念範圍則必日漸廣博,猶如一個人的登山觀景,爬得越高,所望見者越遠。

當一個作家因為憎惡一個人,而擬握筆寫一篇極力攻擊他的文章,但一方面並沒有看到那個人的好處時,這個作家便是沒有寫作這篇攻擊文章的資格。

【丁、自我發揮派】

十六世紀末葉,袁氏三弟兄所創的「性靈學派」或稱「公安學派」(袁氏三弟兄為公安縣人),即是自我發揮的學派。「性」即個人的「性情」,「靈」即個人的「心靈」。

寫作不過是發揮一己的性情,或表演一己的心靈。所謂「神通」,就是這心靈的流動,實際上確是由於血液內「荷爾蒙」的氾濫所致。

我們在讀一本古書,或閱一幅古畫時,我們其實不過是在觀看那作家的心靈流動。有時這心力之流如若乾涸,或精神如若頹唐時,即是最高手的書畫家也會缺乏精神和活潑的。

這「神通」是在早晨,當一個人於好夢沉酣中自然醒覺時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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