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美國三大惡習

「一個人以為不要緊,就什麼都不要緊了。」這一種中國人所特有的美妙觀念;同美國人的觀念形成了奇特的對比。人生真的是要麻煩到「心為形役」的境地嗎?這種觀念被悠閒哲學的崇高精神所排斥。在一家工程公司的廣告上,我曾看到一條大字標題:「差不多正確是還不夠的。」這是我所見到的最特殊的一張廣告。求全的慾望已近於淫。美國人的錯處也就是一定要把已經差不多正確的東西造成更正確些;而中國人則以為差不多正確已經是夠好的了。

講求效率、講求準時,及希望事業成功,似乎是美國的三大惡習。美國人所以那麼不快樂,那麼神經過敏,原因是因為這三種東西在作祟。於是享受悠閒生活的天賦權利被剝奪了,許多閒逸的、美麗的、可愛的下午使他們錯過了。一個人第一步應相信世界上並無災難,也應相信「把事情放著不做」比「把事情做好」更要高尚。大體上說,一個人在接信後馬上寫回信,結果是好壞各居其半。如若不寫回信,雖然一個人也許會錯過幾次良好的約會,但也會避免幾次不歡而散的約會。假如把擱置在抽屜裡已三個月的信件拆開來看一下,覺得多數的信是毋需答覆的;三個月後再拿起來看,那麼你竟或覺得全無答覆的必要了,答覆祇是把光陰浪費掉。寫信實也可以變成一種罪惡,它使寫信者變成推銷貨品的優等掮客,能使大學教授變成有效率的商業經理。在此種意義上,對那些時常上郵局的美國人抱輕視心理的梭羅,使我頗能瞭解他。

講求效率能夠把事情做好,而且做得甚是良好,這是毋庸爭論的。我老是不喜歡用中國的自來水龍頭,而喜歡美國製造的,那也是一種安慰,因為美國所製的自來水龍頭不漏水。可是我們對大家「必須有用、必須有效率、必須做官、必須掌握大權」的這個舊觀念,我們不約而同的回答:「世界上自有許多傻子,他們願意做有用的人,不怕煩惱,勞碌終日,喜歡掌握大權,而自會將一切事業都辦好的。」緊要的問題卻是:是誰比較聰明——悠閒者呢?還是勞碌者呢?我們不贊助講求效率是因為講求效率太費功夫,為了想把事情做得十全十美,連享受悠閒的樂趣也失掉,並且連神經也跟著損壞了。美國有一個雜誌編輯者,為了要嚴密校正錯字,就連頭髮也校得灰白。中國的編輯便聰明得多,他把幾個沒校出來的錯字留下,以便增加讀者發現錯誤的樂趣,增加讀者細心觀察的能力。不但這樣,並且中國雜誌上,都是按期刊登一篇連載小說,登了幾期之後,便突然失蹤,而讀者和編者也就淡忘了;這在美國,那編輯或許因此會大受攻擊,但中國的編輯是沒有關係的,原因是沒有關係而已。美國工程師在建設橋梁時,核算準確,兩端的接榫點,一寸的十分之一也不會相差。要是兩個中國工人,在山的兩面分工掘山洞,結果是會掘成兩個進口,兩個出口;祇要山洞掘得出,中國人就覺得是沒有關係的,有兩個山洞反而可以築雙軌鐵道了。如並不匆忙的話,兩個和一個是沒有關係的,山洞總是山洞,掘也算掘了,工作也算完畢了,要是火車能夠行走如常,那也就算不錯了。中國人也極守時,不過你須給他們充足的工作時間。祇要這規定的時間是夠長的話,那麼他們總能把一份工作按照規定時間做完。

這種偉大的悠閒生活在現代工業生活的速度下已使我們沒法享受。何況,現在拿鐘來計時,使每個人的腦中對於時間這件物事印下一種特異的觀念,以致連我們聰明的人類也變成了鐘。這種情形自然會傳到中國;譬如一家僱用兩萬個工人的工廠,如若全數的工人都依著各人的興趣隨隨便便依著自己的時刻進廠做工,這情形豈不要變成非常可怕,於是這種按時按刻的上工規則便定了出來,造成了生活之所以那樣困苦、那樣緊張。一個人如要在下午五時準時到達某地,結果連五時以前所有的時候,都會因此犧牲在預備這件事上。在美國,幾乎每個人都參照小學生上課方式去決定他自己的工作時刻——三時做這件事,五時做另一件事,六時三十分換襯衣,六時五十分上汽車,七時到達旅館。這樣一來,生活險乎失掉了它的重要價值了。

美國人過於注意安排時間,已使這件事漸臻於淒慘之境。他們不但把明天的工作時刻預先排定,不但把下星期的工作時刻完全排定,並且連下一個月的工作時刻也完全排好,甚至三星期後的一個約會時刻也會預先排定,這似乎是太過分了一些。一個中國人接到他朋友一張請帖時,不必答覆他的朋友到或不到,如在請客名單上寫一個「到」字,即表示要來的,不來的話呢,即寫上一個「謝」字,這樣就算了事,可是另有多數被邀者直截了當地寫上一個「知」字,意思即是已經知道,來不來不一定。一個即將離開上海的美國人或歐洲人,他會很有把握地告訴我說,他將在一九三八年四月十九日下半天三時正,在法京巴黎參加一個委員會議,之後,又將在五月二十一日乘早班七時的火車直達奧京維也納。假如我們要把一個下午判處死刑,難道一定將行刑期判決得這樣早嗎?一個人既然做了自己的主人翁,難道竟不能隨著他的趣味旅行,任著自己的意思來去嗎?

但是美國人之所以不懂悠閒,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他們做事的情趣太高,把工作看得高於生存,比生存來得緊要。世界上一切出名的藝術,大家都一定要求要有一個名副其實的特性,我們的生活同樣地也該要求它具有一種特性。但特性這件奇妙的東西是跟酒的醇熟一樣的,它必須要靜止著不動,並且還需要經過一個相當的時間,而並不是馬上就可以製造出來的。在東方人的心目中,美國的男女老少,一概都覺得十分好笑,因為他們統想做工作,用盡方法來獲得寶貴的自尊心和使後起者尊敬。其實老年人做工作,正如在教堂上裝設播音機,播送爵士音樂的節目罷了。老人家做了一輩子還不夠嗎?難道他們一定要永遠工作嗎?壯年不悠閒已經是很糟糕的了,若到了老年再不優游歲月享享清福,這真是人類天性上的一種罪惡。

特性常和那些古舊的事物,那些依靠時間去生長的事物保持著密切的聯繫,特性在創造中的標識很多,人到中年時,面孔上一些美麗的線條,就是這標識的表現。但特性在每個人都把舊型汽車去貼換新型汽車的那種生活方式中,是很難找到的。我們對於自身的好壞正和我們對所造的物事一般,隨著時代而變換。在一九三七年,我們男女都是一九三七年的式樣,到了明年,每個人又都具有明年的式樣了。古教堂、舊式傢具、版子很老的字典以及古版的書籍,我們是喜歡的,但大多數的人都忘卻了老年人的美。這種美是值得我們欣賞,在生活上是十分需要。我以為古老的東西、圓滿的東西、飽經世變的東西才是最美的東西。

有一些時候,我會發生一種先知式的幻覺,幻想在一千年之後,紐約曼哈頓市區的住戶都變成了行動緩慢者,美國的「進取者」(Go—getter)都成了東方式的悠閒人。美國的紳士們或許都披上了長袍,著上了拖鞋,要是學不會像中國人的模樣將兩手縮在袖中呢,那麼將兩手插在褲袋內,在百老匯大街上踱方步。十字路口的警察同踱方步的人搭訕,車水馬龍的馬路中,開車者相遇,大家來寒暄一番,互問他們祖母的健康。有人在他店門口刷牙,一邊卻叨叨地向他鄰人談笑,偶然還有個心不在焉昂首闊步的學者走過,袖子裡塞著一本捲起來的軟皮書。午餐店的櫃臺拆除了,自動飲食店裡低矮而有彈性的安樂椅子增多了,以供來賓休息,有一些人則會到咖啡店去坐上一個下午,半個鐘頭才喝完一杯橘汁,喝酒也不再是一口氣地灌上一大杯,而是沾唇細酌,品味談天,體會其中無窮的樂趣。病人登記的辦法取消了,「急症房」也廢除掉,病人同醫生可以討論人生哲學。救火車變得像蝸牛那樣地笨,慢慢地爬著,救火人員將會跳下車來,賞識人們的吵架,他們是為了空中飛雁的數目而引起的。這種快樂的時代可惜在紐約曼哈頓市區是沒有實現的希望的。如若一旦能實現,則人民一定可以盡情享受許多悠閒的下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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