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論肚子

凡是動物便有這麼一個叫作肚子的無底洞。這無底洞曾影響了我們整個的文明。中國號稱美食家的李笠翁在《閒情偶寄》卷十二<飲饌部>的序言裡,對於這個無底洞頗有怨尤之言:

吾觀人之一身,眼、耳、鼻、舌、手、足、軀骸,件件都不可少,其儘可不設而必欲賦之,遂為萬古生人之累者,獨是口腹二物。口腹具而生計繁矣,生計繁而詐偽奸險之事出矣。詐偽奸險之事出,而五刑不得不設,君不能施其愛育,親不能遂其恩私,造物好生而亦不能不逆行其志者,皆當日賦形不善,多此二物之累也。

草木無口腹,未嘗不生,山石土壤無飲食,未聞不長養,何事獨異其形,而賦以口腹?即生口腹,亦當使如魚蝦之飲水,蜩螗之吸露,儘可滋生氣力,而為趲躍飛鳴。若是,則可與世無求,而生人之患熄矣。乃既生以口腹,又復多其嗜欲,使如谿壑之不可厭,多其嗜欲,又復洞其底裡,使如江河之不可填,以致人之一生,竭五官百骸之力,供一物之所耗而不足者,吾反覆推詳,不能不於造物主是咎,亦知造物於此,未嘗不自悔其非,但以制定難移,衹得終遂其過。甚矣,作法慎初,不可草草定製!

我們既有了這個無底洞,自須填滿。那真是無可奈何的事,我們有這個肚子,它的影響確已及於人類歷史的過程。孔子對於人類的天性,有著深切的瞭解,他把人生的大欲簡括於營養和生育二事之下,簡單的說來,就是飲食男女。許多人曾抑制了色,可是我們不曾聽見過有一位聖人克制過飲食。即使是最神聖的人,總不能把飲食忘記到四五小時之上。我們每隔幾小時腦海中便要浮起「是吃飯的時候了吧?」這一句話,每天至少要想到三次,多者四五次。國際會議在討論到政治局勢的緊要關頭時,也許因吃午餐而暫告停頓。國會須依吃飯的鐘點去安排議程。一個需要五六小時之久而礙於午餐的加冕典禮,將立被斥為有礙公眾生活。上天既然賦予了我們肚子,所以當我們聚在一起,想對祖父表示敬意的時候,最好是替他舉行一次慶壽的宴會。

所以這是不無原因的,朋友在餐席上的相見就是和平的相見。一碗燕窩湯或一盆美味的炒麵,對於激烈的爭辯,有緩和的效用,使雙方衝突的意見,會和緩下來。叫兩個空著肚子的好朋友在一起,總是要發生齟齬的。一餐豐美的飲食,效力之大,不祇是延長到幾小時,直可以達到幾星期,甚至幾個月之久。如果要我們寫一篇書評去罵三四個月以前曾經請我們吃過一餐豐盛晚餐的作家的作品,我們真要猶豫不能落筆。正因為如此,所以洞燭人類天性的中國人,他們不拿爭論去對簿公庭,卻解決於筵席之上。他們不但是在杯酒之間去解決紛爭,而且也可用來防止紛爭。在中國,我們常設宴以聯歡。事實上,也是政治上的登龍術。假使有人去做一次統計的話,那麼他將發現:一個人設宴的次數與陞官的速度是成正比例的。

我們既然生來如此,那麼我們怎會有另一種反動呢?我不相信這種情形僅限於中國。如果美國的郵務長或是科長在某一位朋友家內已吃過了五六頓飯,那朋友有所請託時,他怎能加以拒絕呢?我敢打賭、美國人的人性是和中國人一樣的。所有的差別不過是美國人未曾洞燭人類的天性,或是未曾能依人類的天性去合理地組織他們的政治生活。我猜想在美國的政治場中,一定也有一些人和中國人的生活方式是一樣的,因為我很相信人類的天性大抵相同,在皮膚底下,我們都一式無二。祇是那些習慣,沒有像中國那樣普遍而已。以我所聽見的而言,祇有官吏候選人常開露天茶會,把那區中的主婦和小孩請來,以冰淇淋茶點和汽水給他們的小孩吃,間接賄賂他們的母親。這樣集團地被餵了一頓以後,大家無論如何總要相信「他是個很好的和氣人物」,並且常拿這句話來當作歌曲哼。歐洲中世紀的王公貴族,在大婚或誕辰盛典時,總是大張筵席請佃戶們大嚼一頓,這又是這種習慣的變相而已。

我們的生活既受飲食的影響,因之各種革命、和平、戰爭、愛國、國際間的默契、個人的日常生活,以及人類整個生活的結構,都蒙其影響。法國大革命的原因是什麼?盧梭(Rousseau)嗎?伏爾泰(Voltaire)嗎?狄德羅(Diderot)嗎?都不是,祇是糧食問題而已。俄羅斯大革命與蘇維埃制度的實行,原因在那兒呢?又是糧食問題在作祟。至於戰爭,拿破崙曾說過一句警惕的話:「軍隊是依肚子打仗的。」當饑腸轆轆的時候,空喊著「和平!和平!」那又有什麼用呢?對國家可以這樣看法,對個人也未始不可這樣看。當民眾饑餓之時,即帝國傾覆之日,最強大的政權和暴虐的統治也要崩潰了。當饑餓時,人們不肯做工,兵士拒絕打仗,紅歌女不願唱歌,參議員停止辯論,甚至總統也不高興統治國家了。做丈夫的為什麼願在辦公室內整天揮汗工作,除了希望在家裡享受一頓豐盛的餐食外,還有什麼呢?有一句俗語說得好,欲得男人心,從他的肚子起。當他的身體感到舒適滿足時,精神也就比較安詳,看來也就比較多情和體貼。做妻子的往往發牢騷,因為丈夫們不注意她們的新衣裳、新鞋子、新眉毛或新椅套,但是可曾聽見過或看見過做丈夫的而不注意美味的肉排或煎蛋嗎?……愛國不過是愛我們幼時所吃過的好東西。我曾經說過,忠於山姆大叔便是忠於甜甜圈、火腿和洋芋;忠於德國,便是忠於「團餅」(Pfannkuchen)和聖誕節百果餅(Christmas stollen)。關於國際間的默契,我認為通心粉比墨索里尼更能使我們認識義大利,在一些不贊成墨索里尼政權的人看來,通心粉曾為義大利所造就的敦睦邦交工作,已給墨索里尼破壞無遺了,這真是傷心的事情。這些事實,都是因為我們能在餐食中感覺到人類的根本友愛關係。

在宴會中,中國人是多麼興高采烈啊!當他吃得酒醉飯飽的時候,他會喊出人生是美妙的。這個填滿了的肚子,產生著精神上的愉快。中國人是信賴本能的。當他的本能告訴他說,肚子美滿了,一切也就都美滿了。所以在我看來,中國人有著一種比較近乎是本能的生活,同時也有一種哲學,使他們公開地承認,他們的生活是近乎本能的。我曾經說過,中國人對於快樂概念是「溫暖、飽滿、黑暗、甜蜜」——即指吃完一頓豐盛的晚餐上床去睡覺的情景。一個中國詩人也曾說:「腸滿誠好事;餘者皆奢侈。」

因為中國人有著這種哲學,所以對於飲食就不固執,吃時不妨吃得津津有味。當喝一口好湯時,也不妨啜唇作響。這在西方人就是無禮貌。所謂西方的禮節,是強使我們鴉雀無聲地喝湯,一無欣賞藝術地靜靜吃飯,我想這或許就是阻礙西方烹調藝術發展的真原因。西方人士在吃飯的時候,為什麼談得那麼有氣沒力,吃得那麼陰森,規矩高尚呢?多數的美國人都沒有那種聰明,把一根雞腿啃個一乾二淨;反之,他們仍用刀叉玩弄著,感到非常苦惱,而不敢說一句話。假如雞肉真真是燒得很好的話,這真是一種罪過。講到餐桌上的禮貌,我覺得當母親禁止小孩啜唇作響的時候,就是使他開始感覺到人生的悲哀。依照人類的心理講,假使我們不表示我們的快樂,我們就不會再感到快樂;於是消化不良、憂鬱、神經衰弱,以及成人生活中所特有的精神病等都接踵而來了。當堂倌端上一盤美味的小牛排時,我們應該跟法國人學學說一聲「啊!」嘗過第一口後,像動物那樣地哼一聲「嗯!」欣賞食物不是什麼可羞的事。有健康的胃口不很好嗎?不,中國人卻就兩樣。吃東西時禮貌雖不好,可是善於享受盛宴。

事實上,中國人之所以對動植物學家一無貢獻,是因為中國的學者不能冷靜地觀察一條魚,祇想著魚在口中的滋味,而想吃掉它。我所以不信任中國的外科醫生,是因為我怕他們在割我的肝臟找石子的時候,也許會忘記了石子,而想把我的肝臟放到油鍋裡去。當中國人看見一隻豪豬時,便會想出種種的吃法來,祇要在不中毒的原則之下吃掉它。在中國人看來,不中毒是唯一實際而重要的問題。豪豬的刺毛引不起我們的興趣。這些刺毛怎樣會豎立的?有什麼功用?它們和皮怎樣生連著?當它看見仇敵時,這些刺毛怎樣會有豎立的能力?這些問題,在中國人看來是極其無聊的。中國人對於動植物都是這樣,主要的觀念是怎樣欣賞它、享受它,而不是它們是什麼。鳥的歌聲,花的顏色,蘭的花瓣,雞肉的肌理,才是我們所關心的東西。東方人須向西方人學習動植物的全部科學,可是西方人須向東方學習怎樣欣賞花魚鳥獸,怎樣能賞心悅目的賞識動植物各種的輪廓與姿態,因而從它們聯想到各種不同的心情和感覺。

這樣看來,飲食是人生中難得的樂事之一。肚子餓不像性饑渴那樣受著社會的戒律和禁例,也大致不會發生什麼有損於道德的問題,這是值得愉快的。人類在飲食方面比在性方面較少矯揉造作。哲學家、詩人、商賈能跟藝術家坐在一起吃飯,在眾目昭彰之下,做餵飼自己的工作而毫不害羞,這真是不幸中的大幸,雖則也有些野蠻民族對於飲食尚有一些羞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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