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樁最顯明的事實而為哲學家所不願承認的，就是我們有一個身體。因為說教者對於人類的缺憾，以及野蠻的本能和衝動，看得厭膩了，所以希望我們生得和天使一般，但是我們想像不出怎麼樣才是天使的生活。我們以為要麼天使也有和我們一樣的肉體——除了多生一對翅膀——或者他們是沒有肉體的。關於天使的形態，一般的觀念仍以為是和人類一樣的，祇不過多生了一對翅膀，這是很有趣的事。我有時覺得天使有肉體和五官，也於他是有益的。假如我是天使的話，我願有少女般的容貌，但是如果我沒有皮膚，怎樣能得到少女般的容貌呢？我也願仍舊喜歡喝一杯茄汁，或冰橘汁，但是我如果沒有渴的感覺，怎樣能夠享受呢？並且我如不能感覺飢餓，我又怎樣能享受食物？如果天使沒有顏料，怎樣能夠繪畫？如果聽不到聲音，怎樣能夠歌唱？如果沒有鼻子，怎樣能夠呼吸清晨的新鮮空氣？如果皮膚不會發癢，怎樣能夠享受搔癢時那種無上的滿足？這在快樂上，該是一種多麼重大的損失！我們必須有肉體，並且我們肉體上的慾望必須都能夠得到滿足，否則我們便應該變成純粹的靈魂，不知滿足為何物，因為滿足都是由慾望而產生的。我有時會想，鬼魂或天使而沒有肉體，是多麼可怕的刑罰：看見一泓清水，沒有腳可以伸下去享受涼爽的感覺；看見一盤北京烤鴨或長島（Ｌｏｎｇ Ｉｓｌａｎｄ ——美國地名）鴨肉，但沒有舌頭可以品嘗滋味；看見烘餅，但沒有牙齒可以咀嚼；看見我們親愛的人的可愛臉蛋，卻無法把情感表現出來。更可悲的是，如果我們有一天成為鬼魂，回到這世間，悄悄地進入我們子女的臥室，看見一個孩子躺在床上，我們卻沒有手可以愛撫他，沒有臂膀可擁抱他，沒有胸膛可以感受他身體的溫暖；沒有肩膀頸項可以讓他倚靠依偎；沒有耳朵可以聽到他的聲音。
如果有人對「天使無肉體論」加以辯護的話，他的理由一定是模糊而不充足的。他也許會說：「啊！很對，但神靈是不需要這種滿足的。」「但是另有什麼東西可以代替這種滿足呢？」這就問住了。如要勉強回答的話，是「空虛——和平——寧靜」。如再問：「你在這種情境裡可以得到什麼呢？」回答或許是：「沒有勞役，沒有痛苦，沒有煩惱。」好，我就承認有這麼一個天堂，但也祇有船役囚徒或許會對這種天堂發生興趣，這種消極的理想和觀念太近於佛教了，其來源與其說是歐洲，不如說亞洲（指小亞細亞）。
這種理論是毫無益處的，至少我可以指出「沒有感覺的神靈」的觀念極不合理，因為我們現在已越加覺得宇宙本身也是有感覺的東西。神靈的特性也許是動作，不是靜止；而沒有肉體的天使，也許是如陽電子一般以每秒鐘二萬或三萬匝的速率環繞陽核而旋轉，因而得到快樂，比在遊樂場中乘小火車觀看景緻更為有趣。這裡面一定有一種感覺。也許那個沒有肉體的天使會像光線或宇宙光線一樣，在以太的波浪中，以每秒鐘一萬八千三百哩的速率，繞著曲線形的空間而飛奔。一定還有精神上的顏料使天使可以繪畫，享受著某種形式的創造樂趣；還有以太的波動給天使當作音調、聲響和顏色，而可以感受；一定還有以太的微風去吹拂天使的臉頰。如果不是這樣的話，神靈本身便會像積水池裡的死水一樣，或像人在沒有新鮮空氣的沉悶的夏午所感到的境地一樣。所以世間如果還有人生的話，就必須有動作和情感（無論是怎麼樣的一種形式），而不是完全的靜止和無感覺的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