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神與聖

人的生活,總要不滿意他的現實,總要超出他的現實而別有所想望。因此便不免要不滿他自己。人和人的現實,大體相差不甚遠,不滿他自己,同時便就要不滿意別人。不滿意自己,又不滿意別人,那便同時不滿意到人類的全體了。不滿意人類的全體,但同時又跳不出人類的全體,而別有所想望,於是遂有所謂「神」與「聖」者出現在人們的心裡。神與聖只是一種超人的思想,而同時又是一種不離人生的想望。神與聖皆是「超人生而不離人生」者。但中間也有別。神是非人間的;聖則是人間的。神是超人間而投入於人間的;聖是人間的而又是超出於人間的。換言之,就人而言,神應該是非自身的、超越的、絕對的;聖則是內在的、相對的、即自身而存在的。在人生中間確曾有過聖,但亦確沒有過神。神是純想像、純理論的;而聖則是經驗的、實際的。縱然其間多少也有些人類的想像參加了。但神是在純想像的底子上而塗抹上人生的實際經驗;聖則是在人生實際經驗上而塗抹上些想像。因此,聖與神,也可說是「分數」上的不同,同時也可說是「性質」上的不同。有些人想像人神合一,有些人想像人皆可以為堯舜,人人皆可成佛。聖人與我同類,即身即佛,是崇聖者的理論。中國人容易接受佛教,這也是一個因緣吧!

神應該是全體主義的,而聖則是人本主義的。中國人常說,「萬物一太極,物物一太極」。聖即是物物一太極,在物物一太極之上,而建立起一個萬物一太極來。這是由人而上通於天的。物物一太極,這個太極也是可以成為現實的。神則是要求萬物沒入一太極中,而萬物盡失其存在,而其實這一個太極,由人本主義者看來,也不免要成為一個虛無的。主張泛神論者,可說把萬物一太極降入萬物之中,而成物物一太極了。如是則木石瓦礫、糞穢臭腐,莫非神聖,如是則神雖是絕對的,而泛神論者反而視神為平等的了。聖雖是相對的,而崇聖論者卻轉而認為聖人與人之間有階級了。

神造物,又造人,因此人與物在神之面前,應該是沒有地位,沒有權力的。聖則是由人自做而成。人自己做成聖,無論性善論者性惡論者都如此般主張,所以說崇聖論者是人本主義的。崇聖論的終極主義,一定要說成「人皆可以為堯舜」,「人皆可以為禹」,「人人皆可成佛」,那時則是一個「聖世」了。但聖世與神國又不同,神國須把現世倒轉到創造者那邊去,聖世則即在現世上建造,依然是一現世。換言之,神國在天上,聖世在地下。神國在以往,聖世在將來。或者說神國在外,聖世在己。

神不僅創造了人類,而且創造了整個的宇宙。人類在神的面前,固是地位低微,而人在自然界中的地位,在尚神論者的意想中,也不見得特別偉大與重要。因此,尚神論者必然會注意到人類以外的世界與萬物。所以自然神論泛神論等,都是尚神論的題中應有之義了。如是則神學一轉身便走上了自然科學的路。聖則是由人類自身創造完成的,而且聖是在人類社會中而完成其為聖的地位的。聖和自然萬物之關係疏,和人類自身的關係密。因此崇聖論者的目光,便不免要常常固滯在人文圈子的裡面了。原始佛教,本來應是一個祈求出世的宗教,如是則依然面向著自然,依然不失其探討自然的熱忱。但佛教一到了中國,出世的意味轉淡,台、賢、禪、淨中的佛菩薩,便和中國社會的聖人益發接近了。眼光心血轉向到人圈子裏來,中國高僧們的終極想望,其實只不過要做一個中國化的西方聖人,即是一個寄跡於人圈子裏而閃身在人事外面的新聖人。這便成為佛教之中國化。道家非聖無神,他們則在想做一出世的仙人。仙人只想跳出人世間,但並不想跳出自然界。似乎在中國人的想像中,自然界之外,或自然界之上,好像再沒有別一世界了,好像再沒有別一種東西像神之存在了。因此中國社會一向所崇奉之神,其實仍是由人類轉變為神的。中國人心中所想像之神和仙,其實也都還是人呀!

這裡要說到神秘主義,此在東西雙方,也各有不同。東方的神秘主義特別在其「觀心法」,使己心沉潛而直達於絕對之域,把「小我」的心象「泯失」去了,好讓宇宙萬有平等入己心中來。西方神秘主義則不同,他們要把全能無限的神作為對象,捨棄自己人格,而求神惠降臨,攝己歸神,進入於無限,此乃雙方之不同。因此東方神秘主義不過擴大了一己的心靈,泯棄小我,而仍在此人世界之內。西方神秘主義則轉入到整個世界以外之另一界。換言之,東方神秘主義乃是依於自力而完成其為一「聖者」,西方神秘主義,則是依於外力而獲得了「神性」。

由此言之,「尚神論」者認為這一世界之上或外另有一世界,「崇聖論」者則認為只有這一個世界了。故自尚神論之演變而有哲學上之「本體論」,崇聖論者則至多只講此世界有理性之「存在」,然此理性仍與西方人所想像之本體不同。總之,尚神論者目光興趣偏重在人類以外之自然界,而尤富於超現實的「理想精神」。崇聖論者,則以人文為本位,而講社會「現實主義」。在西方神學瀰漫的思想界,直要到孔德提倡人道教,以及此後的現實哲學,才算漸漸有些處接近了東方精神。

(此文作於民國三十七年春,刊於四十八年八月「人生雜誌」十八卷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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