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理與氣

朱子「理先氣後」的主張,自明儒羅整庵以後,幾乎人人都反對了,王船山又把這問題應用到「道器」問題上來,他說,「有器而後有道,沒有器,便不能有那器的道。」竊謂此問題,若遠溯之,應該從佛家之「體用」說來。一般的說法,應該先有體後有用,氣與器相應於體,理與道相應於用,若從天地間自然界物質界而言,誠然應該說先有器,乃有器之道;先有體,乃有體之用。也可說必先有了氣,乃有氣之理。但天地間尚有生命界,與物質界略有辨,尚有人文界與自然界略有辨。大抵自然界與物質界,多屬無所為而為。而生命界與人文界,則多屬有所為而為。凡屬「無為」的,自可說「體先於用」;凡屬「有為」的,卻應該說「用先於體」。若說用先於體,則也可說「理先於氣」。如是則朱子理先氣後的主張,在人文界仍有他應有之地位,不可一筆抹殺。

我們只須從生物進化的常識為據,一切生命,直從最低的原形蟲,乃至植物動物,那一個機體不從生命意志演變而來呢?就人而論,人身全體,全從一個生命意志的本原上演出。因生命要有視之用,始創出了目之體。因生命要有聽之用,始創出了耳之體。因生命要有行之用,始創出了足之體。後來生命又要有持捉之用,才從四足演化出兩手。「生命」只是一個「用」,「人身」乃是一個「體」,並不是有了人身之體始有生命之用,實在是先有了生命之用乃創演出人身之體來。若把此意用朱子語說之,應該是先有了視之理,而後有目之氣。先有了聽之理,而後有耳之氣。先有了人之理,乃始有人之氣。也可說先有生命之道,乃始有生命之器。但若說到物質界、自然界無為的一面,則必先有了水與石之氣,始有水與石之理,先有了火與刀之體,乃有火與刀之用,如是則兩說實各得真理之一面。

一切自然界物質界,苟經人文方面之創造與製作,則一樣可以應用「理先於氣」、「用先於體」之說來說明。如建築一房屋,不能說先有了門窗牆壁種種體,始合成一房屋之用,其實乃是人心上先有房屋之用一要求,或說人之意象中先存在有一房屋之用,而後房屋之實體乃始出現而完成。一切門窗牆壁,皆在整個房屋之用上有其意義而始得形成。正如耳目口鼻手足胸腹,全在人的生命之用上有其意義而存在。並非先有了耳目口鼻手足胸腹各部分,再拼搭成一身,同樣理由,也非由門窗牆壁各部分拼搭出一間屋。屋之用早先於窗戶牆壁而存在。正如生命早先人身之體而存在。

其實此理在莊老道家已先言之。老子說,「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那時尚不用體用二字,其實老子意,正是說「有之以為體,無之以為用。」何以明之?老子先云:「三十輻共一過轂,當其無,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有室之用」,據我上面所說,若論體,則只有戶牖之體,只有房屋之各部分有體,除卻房屋之各部分,更沒有所謂房屋存在了。把房屋分析開,拆散了,則成為戶牖等種種體;把戶牖等種種體配合拼起來,則成為房屋之用。車與器亦然。故戶牖屬有,房屋屬無。拆去了戶牖等等,便無房屋,故房屋只是一用,而非體。戶牖等始是體。但戶牖等雖各有體,而其為體,若離開房屋之全部,則並無存在之價值,換言之,即成無用了。戶牖等乃配合於房屋之全部而始有其價值,始有戶牖等之用。換言之,只是房屋有價值,只是房屋始有用。正如耳目口鼻雖各有體,而合為一生命之用,若沒有生命,耳目視聽尚復何用。而生命實無體,只有用,故老子說,「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這猶如說有是體,無是用,或反之說用是無,體是有。老子說「有生於無」,正如說「體生於用」,也如說「器生於道」。但老子所據也只是車器房屋之類,正是我所說屬於人文創製方面者,不屬於自然無為方面者。

再以佛家理論言之,佛家理論慣把一切的體拆卸,把一切五體拆卸了,那用也不見了。佛家所謂「涅槃」,也可說要消滅此一「用」,此一用消失了,則體也自不存在。叔本華哲學中之所謂「生活意志」,也就是此用,一切體由此用而來,但此等說法,只該用在人文有為方面,不該用在自然無為方面。若用到自然方面去,則此最先之用,勢必歸宿到上帝身上,如是則成為「體用一源」。變成為上帝創世造物的宗教理論。禪宗則僅就人生立說,不管整個宇宙,故他們以「作用」為性,不是先有了體乃有性,乃是先有了性乃有體,把此「生」的作用取消,則人文界自然會消滅。可見禪宗此等理論仍還是佛家之本色。宋儒接受了佛家此一義,但他們不主張取消人文界,故要說理先於氣。因要避說體用,故纔只說「理氣」。因作用可取消,理卻不該取消。故佛家以「作用」為性,而宋儒則改作以「理」為性。其實二者所指,皆屬「無」的一邊,皆屬「用」的一邊。皆是主張「有生於無」,「用先於體」,亦皆與道家立論相似。其實只要著眼在人文有為方面的,必然要主張此一義。

再從體用說到內外,則應該先有內,再有外。莊子說「內聖外王」,後儒則說「明體達用」。其實內聖始能外王,內聖屬「無」屬「用」,外王屬「有」屬「體」。在莊子說來並無語病。若說明體達用,則該轉說成「明用達體」。苟不先明其用,則體並無從而有。體只是外面有的一面,用始是內面無的一面。因此體易見,用難知。一切科學發明,用我前述人文創製由無生有、明用達體之說,並可會通。朱子說「理先於氣」,由今人說之,則應謂未有飛機,先有飛機之理。若此「理」字認作「用」的意象,即人心必先有了要凌空而飛之一種用的要求,乃有飛機之實體產生。語本無病,但若必先認真有此一理,先實物而存在,則宇宙間勢必先存在著億兆京陔無窮無盡之理。於是勢必有一位上帝來高踞在此無窮無盡億兆京陔之理之上了。故柏拉圖的理念論,勢必與基督教之上帝觀念合流了。正為其混並無為界與有為界而不加分別以為說,則勢必達於此。講哲學的喜歡主張一個超實在的形上的精神界或本體之存在,這些全是上帝觀念之變相。因此他們說體用,反而說成無的為體,有的為用了。若把朱子的理字死看了也如此。

(民國三十七年六月二十二日「上海申報副刊.學津」第二十九期,四十八年三月「人生雜誌」十七卷九期重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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