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密特朗總統的前列腺癌

「或許有些事情是密特朗連自己也瞞的!」密特朗長年的夥伴喬治.奇澤曼(Georges Kiejman)開玩笑說。

——羅納德.提爾斯基(Ronald Tiersk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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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蘭索瓦.密特朗一直以來都是令我著迷的政治家。我認識他不深,真正認識他的人也很少。我第一次遇見他是在一九六○年代中期的巴黎,當他主持歐洲左派政黨(Gauche Euroupeenne)的歐洲議員會議時。我見到他從一個穿著邋遢的知識分子整個人轉型成一個聰明、超然的領導者,穿戴著歐洲社會主義新時代的紅玫瑰。我跟他有過幾次交談,一次是在一九七八年的工黨會議上,然後在一九八六年在艾麗榭宮討論英法核子合作(當時我是社會民主黨主席),再來是一九九二年九月上旬,也是在艾麗榭宮,那是在歐盟任命我為前南斯拉夫的協調者之後;在這之後也還有好幾次。

在一九八一年四月二十六日法國總統選舉的第一回合投票裡,社會黨的候選人密特朗票數輸給仍在第一任任期上的瓦勒里.季斯卡.德斯坦總統。但是他擊敗賈克.席哈克(他後來的總統繼任者)以及共產黨候選人喬治.馬夏斯(Georges Marchais)。共產黨的得票率通常在百分之二十上下,這次卻只得到百分之十五點五的選票,而密特朗獲得超過百分之二十五的票。在第二回合投票裡,只剩下密特朗與德斯坦競爭。德斯坦這時承受相當的政治壓力,因為一九七九年第二次石油危機給國內帶來了衝擊。他的問題不止於此:蘇聯在東歐部署了SS—20核子飛彈,他的回應卻顯得語焉不詳;中非帝國的皇帝波卡沙(Bokassa)致贈鑽石的相關醜聞中,有人指稱他直接涉入——這些都開始腐蝕他的人氣。在五月十日,密特朗以百分之五十二的票數贏得第二回合的選舉。五月二十一日就職上任,密特朗在政治上似乎無事不可為,彷彿來到權力之路的頂峰,身體精神都狀況絕佳。密特朗立刻解散國會,並且贏得法國國民議會裡絕對多數的席次,他的社會黨獲得百分之三十八的選票。

國家機密

公開健康狀況是密特朗在選戰期間做過的一個特殊承諾。他保證,如果當選的話,他的醫生團隊將每隔六個月公布一次他的健康狀況。龐畢度總統生病的祕密公諸於世時,人民才知道他在何等可憐痛苦的狀況下死於血癌。他患了骨髓性白血病,但這個國家對於他的總統發生了什麼卻一無所悉,包括密特朗在內的許多法國人都深表震驚。德斯坦在一九七四年競選時也曾承諾要定期做健康簡報,但是當他就任以後,沒有任何明顯的理由就放棄了。在一九八一年的夏天,第一份密特朗健康公報由克勞德.古柏勒醫師(Claude Gubler)發布;他從一九六九年起就擔任密特朗及其家人的私人醫生,他真心地相信總統的狀況是非常好的。

忽然間,在任期開始了六個月的十月底,密特朗從墨西哥的坎昆高峰會回來以後,他開始抱怨背部與手臂疼痛,更嚴重的是他跛腳的問題。古博勒給密特朗做了檢查,發現他的前列腺肥大且硬化。(前列腺位於尿道附近;尿道在男性身體裡是上接膀胱,往下進入陰莖的一條管子。兩個腎臟分泌出的尿液先經由兩條輸尿管向下進入膀胱,然後從那裡再經過單一的尿道排出身體之外。在射精時——通常由性行為所引發——前列腺分泌的精液也會通過尿道。這個腺體在成年過程中成長,之後則有隨時間繼續增大的傾向。四十到五十九歲的男性平均有百分之五十的發病率,七十歲以上者則高達百分之九十。這被稱為良性的前列腺增生症會造成滴尿以及排尿潺弱。前列腺癌是第四常見的癌症,治療方式是投以抗雄激素藥物、雌激素、放射性治療或者外科手術,但今日已經較少使用手術治療。)

十一月七日,在沒有警察的伴隨之下,古博勒用他老舊的汽車載總統從艾麗榭宮到聖寵谷軍醫院去。他用假名艾柏特.布洛特(Albert Blot)幫他安排了一整套的檢查。骨骼掃描是檢查的其中之一,結果顯示狀況非常糟糕。在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六日的傍晚,古博勒由阿多爾夫.史台格教授(Adolphe Steg)陪同前往艾麗榭宮;史台格是一位著名的外科醫生,專精的領域是治療前列腺疾病。史台格對古博勒表示,早先拍攝的X光照片上可見的骨骼損害是前列腺癌的轉移造成的。他們告訴密特朗總統,他得了前列腺癌,而且是晚期。一個癌症已經如此晚期的病人平均存活時間是三年。當然,也有很罕見的例外,但整體來說希望不大。

根據古博勒的敘述,史台格並未閃爍其詞。早先,在十一月十三日上,古博勒告訴密特朗,檢驗的結果並不好,但是他並沒有使用「癌症」這個詞,更沒有告訴他已經擴散。然而史台格是單刀直入。他對總統說:「我的工作不是在你面前隱藏真相。你得的是前列腺癌,已經擴散到你的骨頭,而且這個擴散不是輕微的。」總統喃喃地說:「我完蛋了。」史台格回答他:「這話你不能說,我們會看看該怎麼辦,沒有人可以說事情已經完蛋。我跟古博勒醫生將會做必要的處置。」總統打斷他:「別跟我說笑——我完蛋了。」「是的,情況很嚴重,」史台格答道:「但是我們會著手治療。你必須讓我們接手。你必須同意我們決定的任何事,這很重要,不然的話——」總統又打斷他:「不然的話,我就完蛋了,你們沒有給我任何選擇。」史台格對古博勒說話甚至更直接:「狀況一開始就非常糟,特別是前列腺癌已經開始轉移了。」他繼續說到預後:「如果我們沒能控制住,那就是幾個月之內的事。」(一九八一年時,前列腺特異抗原〔PSA. Prostate-specfic Antigen〕檢測尚未問世。這是今天廣泛被運用的檢測,但是對於其有效性,醫生們看法互有出入。雖然這個檢測不能確診前列腺癌,但是具有指標性。PSA測量一種由前列腺裡的腺體組織所製造的酵素。如果腺體肥大,尤其是有癌症時,那麼就會分泌出較多這種酵素。密特朗初就任總統時,適當的、獨立的醫療評估應該要包括直腸檢查,那時可能會發現的前列腺硬化或不規則腫大。然而在一九八一年年初時,密特朗尿液沒有異樣所以沒有進行這樣的檢查。在那個時期,他也還沒有任何症狀顯示癌細胞已經轉移到骨頭上;骨骼X光檢查通常都必須先有某些可疑的徵兆進行。如果他的前列腺癌在一九八一年年初就被發現,密特朗還可以選擇是否要說服黨內同志讓他競選總統,他可以對法國的選民解釋,早期的癌症治療已經根本地改善了病人的預後,而且他的身體仍然足以領導人民。然而,如果大眾知道他得了癌症,是有可能減低密特朗擊敗德斯坦的機會。)

同時,密特朗在艾麗榭宮裡的機要祕書皮埃爾.貝雷戈瓦(Pierre Beregovoy)對於有人聲稱總統生了重病予以否認——就在同一天,史台格把完整的檢查結果帶給總統。《巴黎競賽》上刊出的一篇長達四頁的報導給這些傳言火上加油,描述了密特朗上星期進醫院的經過,還附有幾張照片。

這不只是一個醫療診斷,密特朗現在面臨一個政治危機。這個危機只有他能解決。而且,既然他先前做過承諾,此刻人們期待他選擇坦誠開放,發布一個簡短的聲明,說明總統得了前列腺癌將接受治療,但無需住院。一個這樣的聲明或許就夠了,他不必提到癌症已經侵入骨頭的事實,他同時也可以堅定地宣告他有百分之百的意志來繼續承擔總統的職責。輿論界可能會冒出一些異議,可能有幾篇報導會推敲他必須辭職,但絕大多數的法國選民應該會願意先相信這位新任的總統並靜觀後續的發展。他的社會黨可能不會太高興,但是一個法國總統一旦勝選,在政治上無需他的政黨同僚支持也能存活。

然而密特朗選擇的不是公開,而是掩蓋。根據古博勒的敘述,密特朗立刻就說:「不管發生任何事,你不得洩漏任何消息。這是國家機密,」他又補上一句,以便古博勒絕對沒有誤解他的意思:「你有義務保守這項機密。」事後回顧,有些人認為,當總統命令他不計任何代價也要保密時,古博勒應該表示無法接受。但是他已經當密特朗的私人醫生十二年了,這樣做幾乎等於辭職,也等於在他的病人陷入最大的困境時丟下照顧他的工作。古博勒與史台格感到無法不接受病人保密的要求,他們認為這是為病人服務。密特朗甚至禁止古博勒把病情告訴總統夫人丹尼爾麗.密特朗(Danielle Mitterrand),密特朗自己也對妻子與孩子們三緘其口。密特朗直到一九九一年才告知丹尼爾麗,而她毫無芥蒂地幫他解釋:「他只是為了保持我們心情平靜。」

確實有些病人會將疾病的訊息完全隱甚至是在最親近的家人面前。但是一個由民主程序選出的政府領導並非普通的病人。他有公開坦誠的義務;密特朗也了解這一點,但他決定不予理會。

一開始,密特朗對於保密的決定可能還有點動搖,因為古博勒聲稱,總統一定跟最接近他的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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