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理性——人類的特徵

一、理性是什麼

照以上之所論究,中西文化不同,實從宗教問題上分途;而中國缺乏宗教,又由於理性開發之早;則理性是什麼,自非究問明白不可。以我所見,理性實為人類的特徵,同時亦是中國文化特徵之所寄。它將是本書一最重要的觀念,雖闡發它尚待另成專書,但這裡卻亦必須講一講。

理性是什麼?現在先回答一句:理性始於思想與說話。人是動物,動物是要動的。但人卻有比較行動為緩和為微妙的說話或思想這事情。它較之不動,則為動;較之動,則又為靜。至於思想與說話二者,則心理學家曾說過「思想是不出聲的說話;說話是出聲的思想」,原不須多分別。理性誠然始於思想與說話;但人之所以能思想能說話,亦正原於他有理性,這兩面亦不須多分別。

你願意認出理性何在嗎?你可以觀察他人,或反省自家,當其心氣和平,胸中空洞無事,聽人說話最能聽得入,兩人彼此說話最容易說得通的時候,便是一個人有理性之時。所謂理性者,要亦不外吾人平靜通達的心理而已。這似乎很淺近,很尋常,然而這實在是宇宙間頂可貴的東西!宇宙間所有唯一未曾陷於機械化的是人;而人所有唯一未曾陷於機械化的,亦只在此。

一般的說法,人類的特徵在理智。這本來是不錯的。但我今卻要說,人類的特徵在理性。理性、理智如何分別?究竟是一是二?原來「理性」、「理智」這些字樣,只在近三四十年中國書裏才常常見到,習慣上似乎通用不分,而所指是一。二者分用,各有所指,尚屬少見〔註一〕。這一半由二者密切相聯,辨析未易;一半亦由於名詞尚新,字面相差不多,還未加訂定,但我們現在卻正要分別它。

生物的進化,是沿著其生活方法而進的。從生活方法上看:植物定住於一所,攝取無機質以自養,動物則遊走求食。顯然一動一靜,從兩大方向而各自發展去。動物之中,又有節足動物之趨向本能,脊椎動物之趨向理智之不同。趨向本能者,即是生下來依其先天安排就的方法以為生活。反之,先天安排的不夠,而要靠後天想辦法和學習,方能生活,便是理智之路。前者,蜂蟻是其代表;後者,唯人類到達此地步。綜合起來,生物之生活方法,蓋有如是三大脈路。

三者比較,以植物生活最省事;依本能為生活者次之;理智一路,則最費事。寄生動物,即動物之懶惰者,又回到最省事路上去。脊椎動物自魚類、鳥類、哺乳類、猿猴類以訖人類,依次進行理智,亦即依次而遠於本能。他們雖同趨向於理智,但誰若在進程上稍有偏違,即不得到達。所謂偏違,即是不免希圖省事。凡早圖省事者,即早入岐途;只有始終不怕費事者,才得到達——這便是人類。

唯獨人類算得完成了理智之路。但理智只是本能中反乎本能的一種傾向;由此傾向發展下去,本能便渾而不著,弱而不強,卻並不是人的生活。

有了理智,就不要本能。其餘者,理智發展愈不夠,當然靠本能愈多。因此,所以除人類而外,大致看去,各高等動物依然是本能生活。

人類是從本能生活中解放出來的。依本能為活者,其生活工具即寓於其身體,是有限的。而人則於身體外創造工具而使用之,為無限的。依本能為活者,一生下來(或於短期內)便有所能,而止於其所能,是有限的。而人則初若無一能。其卒也無所不能——其前途完全不可限量。

人類從本能生活中之解放,始於自身生命與外物之間不為特定之行為關係,而疏離淡遠以至於超脫自由。這亦即是減弱身體感官器官之對於具體事物的作用,而擴大心思作用。心思作用,要在藉累次經驗,化具體事物為抽象觀念而運用之;其性質即是行為之前的猶豫作用。猶豫之延長為冷靜,知識即於此產生,更憑藉知識以應付問題。這便是依理智以為生活的大概。

人類理智有二大見徵,一徵於其有語言,二徵於其兒童期之特長。語言即代表觀念者,實大有助於知識之產生。兒童期之延長,則一面鍛鍊官體習慣,以代本能;一面師取前人經驗,阜豐知識。故依理智以為生活者,即是倚重於後天學習。

從生活方法上看,人類的特徵無疑是在理智,以上所講,無外此意。但這裡不經意地早隱伏一大變動,超過一切等差比較的大變動,就是:一切生物都盤旋於生活問題(兼括個體生存及種族蕃衍),以得生活而止,無更越此一步者;而人類卻悠然長往,突破此限了。我們如不能認識此人類生命本質的特殊,而只在其生活方法上看,實屬輕重倒置。

各種本能都是營求生活的方法手段,一一皆是有所為的。當人類向著理智前進,其生命超脫於本能,即是不落於方法手段,而得豁然開朗達於無所為之境地。他對於任何事物均可發生興趣行為,而不必是為了生活。——自然亦可能(意識地或無意識地)是為了生活。譬如求真之心,好善之心,只是人類生命的高強博大自然要如此,不能當做營生活的手段或其一種變形來解釋。

蓋理智必造乎「無所為」的冷靜地步,而後得盡其用;就從這裡不期而開出了無所私的感情(impersonal feeling)——這便是理性,理性、理智為心思作用之兩面:知的一面曰理智,情的一面曰理性,二者本來密切相聯不離。譬如計算數目,計算之心是理智,而求正確之心理是理性。數目算錯了,不容自味,就是一極有力的感情,這一感情是無私的,不是為了什麼生活問題。分析、計算、假設、推理……理智之用無窮,而獨不作主張,作主張的是理性。理性之取捨不一,而要以無私的感情〔註二〕為中心。此即人類所以異於一般生物只在覓生活者,乃更有向上一念,要求生活之合理也。

本能生活,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不須操心自不發生錯誤。高等動物間亦有錯誤,而難於自覺,亦不負責。唯人類生活處處有待於心思作用,即隨處皆可致誤。錯誤一經自覺,恆不甘心。沒有錯誤不足貴;錯誤非所貴,錯誤而不甘心於錯誤,可貴莫大焉!斯則理性之事也。故理性貴於一切。

以理智為人類的特徵,未若以理性當之之深切著明,我故曰:人類的特徵在理性。

二、兩種理和兩種錯誤

人類之視一般動物優越者,實為其心思作用。心思作用,是對於官體(感官器官)作用而說的。在高等動物,心思作用初有可見,而與官體作用渾一難分,直不免為官體作用所掩蓋。必到人類,心思作用乃發達而超於官體作用之上。故人類的特徵,原應該說是在心思作用。俗常「理智」「理性」等詞通用不分者,實際亦皆指此心思作用。即我開頭說「理性始於思想與說話」者,亦是指此心思作用。不過我以心思作用分析起來,實有不同的兩面而各有其理,乃將兩詞分當之;而舉「心思作用」一詞,表其統一之體。似乎這樣處分,最清楚而得當(惜「心思作用」表不出合理循理之意)。

心思作用為人類特長,人類文化即於此發生。文化明盛如古代中國、近代西洋者,都各曾把這種特長發揮到很可觀地步。但似不免各有所偏,就是,西洋偏長於理智而短於理性,中國偏長於理性而短於理智。為了證實我的話,須將理性理智的分別,再加申說。

從前中國人常愛說「讀書明理」一句話。在鄉村中,更常聽見指說某人為「讀書明理之人」。這個理何所指?不煩解釋,中國人都明白的。它絕不包含物理的理、化學的理、一切自然科學的理,就連社會科學上許多理,亦都不包括在內。卻是同此一句話,在西洋人聽去,亦許生出不同的瞭解罷!中國有許多書,西洋亦有許多書;書中莫不講到許多理。但翻開書一看,卻似不同。中國書所講總偏乎人世間許多情理,如父慈、子孝、知恥、愛人、公平、信實之類。若西洋書,則其所談的不是自然科學之理,便是社會科學之理,或純抽象的數理與論理。因此,當你說「讀書明理」一句話,他便以為是明白那些科學之理了。

科學之理,是一些靜的知識,知其「如此如此」而止,沒有立即發動什麼行為的力量。而中國人所說的理,卻就在指示人們行為動向。它常常是很有力量的一句話,例如「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臨財毋苟得,臨難毋苟免!」它盡可是抽象的,沒有特指當前某人某事,然而是動的,不是靜的。科學之理,亦可以與行為有關係,但卻沒有一定方向指給人。如說「觸電可以致死」,觸不觸,卻聽你。人怕死,固要避開它,想自殺的人,亦許去觸電,沒有一定。科學上大抵都是「如果如此,則將如彼」,這類公式。

所謂理者,即有此不同,似當分別予以不同名稱。前者為人情上的理,不妨簡稱「情理」,後者為物觀上的理,不妨簡稱「物理」。此二者,在認識上本是有分別的。現時流行有「正義感」一句話。正義感是一種感情,對於正義便欣然接受擁護,對於不合正義的便厭惡拒絕。正義感,即是正義之認識力;離開此感情,正義就不可得。一切是非善惡之理,皆同此例。點頭即是,搖頭即不是。善,即存乎悅服崇敬讚歎的心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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