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官墮落定律  新官第一次是接受聖賢的教育,第二次則是接受胥吏衙役和人間大學的教育;第一次教育教了官員們滿口仁義道德,第二次教育教了他們一肚子男盜女娼。

【皇上的發現】

朱元璋是明朝的開國皇帝,他討過飯,打過仗,從一個馬弁幹起,最後得了天下,對人情世故的瞭解相當透徹。他當然明白自己給官員定的工資不高,所以,在地方官上任之前,他經常要找他們談一次話,講講如何正確對待低工資,如何抵抗貪汙受賄的誘惑。他會給自己的部下算一筆很實在的利害關係帳。

朱元璋說,老老實實地守著自己的薪俸過日子,就好像守著井底之泉。井雖然不滿,卻可以每天汲水,泉不會乾。受賄來的外財真有益處麼?你搜刮民財,鬧得民怨沸騰,再高明的密謀也隱瞞不住。一旦事發,首先關在監獄裡受刑,判決之後再送到勞改工場服苦役,這時候你那些贓款在什麼地方?在數千里之外呢。你的妻子兒女可能收存了,也可能根本就沒有。那些贓物多數藏在外人手裡。這時候你想用錢,能到手嗎?你家破人亡了,贓物也成了別人的東西。所以說,不乾淨的錢毫無益處①。

這樣的利害分析也算得透徹了,但實際上並沒有起到多大作用。派下去的官員,如同冒著槍林彈雨衝鋒的戰士,一排排地被糖衣炮彈擊中倒下。前仆後繼,一浪接著一浪,一代跟著一代。後來,朱元璋當皇帝當到第十八個年頭(公元一三八六年),這種現象見得多了,便總結出了一條規律。朱元璋說,我效法古人任命官員,將他們派往全國各地。沒想到剛剛提拔任用的時候,這些人既忠誠又堅持原則,可是讓他當官當久了,全都又奸又貪。我嚴格執法,絕不輕饒,結果,能善始善終幹到底的人很少,身死家破的很多②。

請留意中間那一句話:「沒想到剛剛提拔任用的時候,這些人既忠誠又堅持原則,可是讓他當官當久了,全都又奸又貪。」這就是新官墮落定律。「全都」云云肯定是絕對化了。但在統計學的意義上,這條定律大概真能站住腳。仔細分析起來,朱元璋發現的這條規律,背後大有道理。

【衙役的秘傳】

科舉制實行之後,官僚大體是讀書人。他們讀了十幾年聖賢書,滿腦袋都是理論上的人際關係,如忠君愛民、長幼有序、朋友有信之類,書生氣十足,教條主義傾向嚴重,未必明白建立在利害算計之上的真實的人間關係。這種關係,聖賢們不願意講,胥吏和衙役的心裡卻清楚得很。《紅樓夢》第四回便詳細描寫了一個衙役向新官傳授潛規則的故事。這段描寫堪稱經典。毛澤東主席把《紅樓夢》看作那個社會的百科全書,就以這一回為全書的總綱。因此我不避囉嗦,轉述幾段。

卻說賈雨村走了賈府的後門,當上南京知府,一下馬就受理了一件人命案。當地名門望族子弟薛蟠,打死了小業主馮淵,搶了個丫頭,然後揚長而去,受害方告了一年多也告不下來。賈雨村聽說,登時大怒道:「豈有這樣放屁的事!打死人命就白白的走了,再拿不來的!」說著就要發簽,派人去抓。這時他看見旁邊一個門子向他使眼色。

進了後邊的密室,門子和賈雨村有幾段精採的對話。門子問:「老爺既榮任到這一省,難道就沒抄一張本省『護官符』來不成?」雨村忙問:「何為『護官符』?我竟不知。」門子道:「這還了得!連這個不知,怎能作得長遠!如今凡作地方官者,皆有一個私單,上面寫的是本省最有權有勢、極富極貴的大鄉紳名姓,各省皆然;倘若不知,一時觸犯了這樣的人家,不但官爵,只怕連性命還保不成呢!」說著拿出一張抄好的護官符來,上邊就有薛家。

賈雨村問門子此案該如何處理,門子說,薛家和幫助你當上知府的賈家是親戚,何不作個人情,日後也好去見賈府的人。賈雨村道:「你說的何嘗不是。但事關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復委用,實是重生再造,正當殫心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而廢法?」門子聽了,冷笑道:「老爺說的何嘗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豈不聞古人有云:『大丈夫相時而動』,又曰:『趨吉避凶者為君子』。依老爺這一說,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自身不保。還要三思為妥。」

賈雨村低了半日頭,最後嘴裡說著不妥,還要再研究研究,實際上完全遵循門子的建議,很巧妙地解脫了薛蟠。

曹雪芹卒於一七六四年,與朱元璋相隔約四百年,但是這個世界並沒有多少變化。洪武十九年(一三八七年),朱元璋曾經寫道:建國以來,浙東、浙西、廣東、廣西、江西和福建的政府官員,沒有一個人幹到任滿,往往還未到任期考核的時間,就犯了贓貪之罪。這裡確有任人不當的問題,但在更大的程度上,這些官員是被當地那些胥吏衙役和不務四業(士農工商為四業)之徒害了,是受了他們的影響、勸說和引誘③。因此,當年朱元璋與上任的官員談話,總要警告他們當心那些胥吏,不要讓胥吏支配決策④。看看賈雨村的實際經歷,朱元璋的預防針確實對症下藥,那些胥吏和衙役果真在勸誘官員們學壞。他們跟新官算利害關係帳,同樣算得清晰透徹,只是與朱元璋的結論完全相反:要堅持原則嗎?不但不能報效朝廷,自身也難保。輕則丟官爵,弄不好還會丟性命。您可要三思。

【土豪的教育】

新官上任,還會碰到一個不請自來的教師,這就是土豪。在這裡,土豪是一個比地主富農更恰當的名詞。他們有可能是地主富農,也可能是商人,但絕對不是老實膽小的土財主。他們甚至可能沒有正經職業,以欺行霸市或坑蒙拐騙為生,即朱元璋所說的那些把官員教壞的不務四業之徒。在《水滸傳》對西門慶、鎮關西、祝家莊等的描繪中,我們都可以看到土豪的身影。這些人是地頭蛇式的強者,在當地苦心經營多年,已經建立起一個有利於自己的利益分配格局,他們很願意把新官拉下水,教他們適應並且保護這種格局。

《明史》中描繪了兩個不肯好好學習適應的新官的遭遇。

有一個叫徐均的人,洪武年間在廣東當陽春縣主簿,這個官類似現在的縣政府秘書長。陽春地方偏僻,土豪盤踞為奸,每有新官上任,就以厚賂拉攏腐蝕,最後也總能把持控制,政府就像他們自己家開的一樣。徐均剛到陽春,一個吏便向他提建議,說他應該主動去看看莫大老。莫大老就是一個土豪。也不知道徐均是不懂還是不吃這一套。他問:難道這傢伙不是皇上的臣民嗎?他不來,我殺了他。說著還拿出了自己的雙劍給那位吏看。

莫大老聽了那位吏的通風報信,害怕了,就主動去拜謁徐均。徐均調查瞭解了一番,掌握了他的違法勾當,將其逮捕下獄。莫大老或許認為這是一種敲詐手段,就很知趣地送給徐均兩個瓜、數枚安石榴,裡邊塞滿了黃金美珠。徐均根本就不看,給他帶上刑具,逕直押送至府。沒想到府裡的官員也被買通,將莫大老放回家了。面對強權,莫大老的脾氣很好,再一次給徐均送上那些裝滿金珠的瓜果。徐均再次大怒,打算再將其逮捕法辦。在這關鍵時刻,府裡來函將徐均調離,到陽江縣任職去了⑤。

徐均真是清官。假如他不聲不響地收下瓜果,難道真會像朱元璋說的那樣被送進勞改工場嗎?根據史書上的記載判斷,他的前任都被拉攏腐蝕了,結果並沒什麼事。他在府裡的上司也被拉攏腐蝕了,並且動作很大地放莫大老回家,結果還是沒事。收幾個瓜果又能有什麼事?倒是不收瓜果的徐均遇到了麻煩。可見門子算的帳很正確:不但不能報效朝廷,自身也難保;而朱元璋算的帳顯然有問題,下獄和苦役云云,多半是嚇唬人的。

也是在明朝的洪武年間,蒙古族的道同出任廣東省番禺縣知縣。知縣號稱一縣父母,為當地最高行政首腦,但是還有他管轄之外的權力系統,這就是軍隊和貴族。

坐鎮番禺的是永嘉侯朱亮祖。朱亮祖是打江山的開國元勳,征討殺伐立過大功。《明史》上說,朱亮祖勇悍善戰而不知學,辦事經常違法亂紀。而道同偏偏是一個執法甚嚴的清官,沒有道理的事情,不管來頭多大,堅決頂住不辦。

當地的土豪數十人,經常在市場上幹一些巧取豪奪的勾當,以低價強買珍貴的貨物。稍不如意,就變著法地栽贓陷害。道同嚴格執法,打擊這些市霸,將他們當中的頭頭逮捕,押在街頭戴枷示眾。於是鬥法開始。

這些土豪明白,道同這傢伙不好教育,便爭相賄賂朱亮祖,求他出面說句話。應該說,土豪的這樣做是很合理的。賄賂既是必要的買命錢,同時也是一種投資。有了永嘉侯撐腰,將來誰還敢惹?如果沒人敢惹,這個市場就是他們的金飯碗,永遠衣食不愁。

朱亮祖果然被土豪們勾引教壞了。他擺下酒席,請道同吃飯。在席間點了幾句,為土豪頭子說情。侯的地位在一品官之上,是道同的上級的上級的上級。應該說,以他的身分出面請客,算是很抬舉道同這個七品芝麻官了。可是道同偏偏不識抬舉。他厲聲道:「公是大臣,怎麼竟然受小人役使呢?」永嘉侯壓不服他。朱亮祖也不再跟他廢話,乾脆就派人把枷毀了,將街頭示眾的土豪頭子放了。這還不算完,隨後又尋了個差錯,抽了道同一頓鞭子。

有一位姓羅的富人,不知道算不算土豪,巴結朱亮祖,把女兒送給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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