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段 六○年隨姥姥進城(4)

大水來了。延津一馬平川,大水到來之前,延津沒見過什麼水。就是有些溝溝岔岔,水也泛黃無力,裡邊養不住魚,養不住蝦,只能生存一些癩蛤蟆,浮一些有氣無力的精瘦的旱鴨。再就是坑坑窪窪,下雨積些雨水,時間一長就發臭,像食堂前邊那個大水坑,裡面就飄了死豬,死狗和我的靈魂。我們一見到水,就感到既欣喜又恐懼。我們個個活得沒水分。記得我六歲那年,有一次,隨孬舅去串乾親。串親之前下了場大雨,串親這天卻萬里無雲。到得串親這村邊,一條大河橫在面前;過去這裡滴水不沾,現在裡邊浪濤滾滾。所有串親的人都害怕了,過不去河,與對岸的親戚隔河相望,大呼小叫。這時孬舅十分勇敢,跳下河,與對岸乾親一起,將一個架子車抬了過去。我就坐在這架子車上。他們這勇敢行動,博得河流兩岸人民的齊聲喝彩。我坐在架子車上,也覺得驕傲無比。但等過了河,孬舅說,水只沒到大腿根,不到褲襠,一切不耽誤。這件過河的事,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現在孬舅尚存,那位乾親老頭子已經逝世三周年。那是一個和藹但古板的老人,據說年輕時也英勇無比,當過一段保甲長,會吹笛子;常躺在柳樹下的草苫上吹笛。但他七十歲以後,眾叛親離,過得滿目凄涼。一次我回去,又與孬舅談起那次過河,沒想到他也記得,說:那次確實沒有沒到腿根。你看,這麼一條小河,這樣的水,都在腦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可見延津是個缺水的地方。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河。我們這裡無江無河。但到了一九六○年,大水終於來了。大雨下了三十天二十九夜,延津一片汪洋。過去沒有的魚、蝦、螃蟹,都回來了;天上不時下些尺把長的大魚,在院子里水中跳。蛙聲四起,過去是癩蛤蟆,現在也有了好蛤蟆,癩蛤蟆好蛤蟆,聲音雜攙到一起,徹夜不斷。大水沖塌了房屋,淹死了貓狗、癟嘴啰嗦的老太太和天真無邪的娃娃。當然,也有些行為不端的年輕人。過去我們沒見過大水,現在大水來了,我們馬上學游泳可是來不及。最後大水把我們逼到村西一塊土崗上。孬舅、豬蛋、白螞蟻、曹小娥、曹成、袁哨、六指、沈姓小寡婦、白石頭、我,都成了落湯雞。大家哆嗦著堆在一起,也忘記了各自的身份與性別。孬舅說:

「大水說不來就不來,一來這麼大!」

大水之中,右傾分子豬蛋也敢跟孬舅開玩笑了,他說:

「這次沒到褲襠了吧?」

孬舅白了他一眼,沒有理他。要照過去,定要用關五斗櫥嚇唬他,但現在五斗櫥被大水沖跑了,到哪裡關去?這時曹成嘆氣:

「就等著解放軍的飛機了!」

大雨終於停了。

但水還沒退,大家仍呆在土崗上。

這時飛來滿天螞蚱。黑螞蚱一隊,紅螞蚱一隊,白螞蚱一隊,綠螞蚱一隊,在大水之上的萬里晴空中,飛身展翅,遮蓋了天空,把天空映得五顏六色。我們站在土崗上,仰臉看螞蚱。這時穿著學生裝的白石頭打著拍子,我們齊聲唱起了歌:

紅螞蚱 綠螞蚱

你從哪裡來

來這幹啥

人都餓肚皮

哪裡有你的好果子

黑螞蚱 白螞蚱

請到土崗耍一耍

弄把柴火燒熟你

吃一口

香掉牙

……

許多螞蚱便落下來。大家趕緊弄柴火,點燃;柴火濕,燒得「劈里啪啦」的。將螞蚱燒熟,燒焦,果然青香焦脆。大家在土崗上餓了二三十天,一下吃到腥葷,口腔、腸胃一下舒服得受不了,許多人當場昏了過去。孬舅就昏了過去。

螞蚱過後,接著飛來臭蟲。臭蟲不能吃。又飛來一隊隊蜻蜓。蜻蜓像是身上塗了香油,金閃閃,亮晶晶,滿世界油香,大家又燒飛舞的蜻蜓。蜻蜓薄薄的翅翼,燒得紅里透綠,像乳豬的焦皮一樣噴香酥軟,一到口就化。一九九一年,一次會議上,一位自視甚高、別人看他也不低的人,把自己比作飛舞的蜻蜓,議論他的人無非是大頭釘,我不禁當眾大笑。笑後,我覺出自己的不恭,他也慍怒。會一散,他怒氣沖沖地找到我:

「怎麼,我說的不對嗎?」

我忙正色說:

「對。」

他:

「那你笑什麼?」

我:

「我想起了一九六○年。」

他一愣,說:

「你什麼意思!」

從此不再理我。這是一九六○年的後遺症。蜻蜓過後,是一群編好隊的蒼繩。蒼繩飛得低低,透著剛在大便上吸吮過的屎臭味,(哪裡來的大便呢?)像低空轟炸機,編著隊,滾著蛋蛋,「嗡嗡」地掠過我們的頭頂飛去。蒼繩過後,竟是滿天的燒狗,在夕陽下閃光。

大水終於退去了。田野成了一片沼澤。大家從土崗上下來,各自恢複身份,回村清查自己,看被水沖塌的房屋,沖走的豬狗,失散的娘們和小孩。清點完畢,這時大夥突然感到肚子很餓,各家又無糧食,村裡正吃大夥,所以,不約而同聚集到孬舅家門前,請求他早點開伙。孬舅這時不同土崗上的孬舅,可以隨便讓人開玩笑,大家請願半天,孬舅才披著褂子從家裡走出來,站在門前台階上,看著眾人:

「都餓了?」

大夥:

「都餓了老孬!」

孬舅:

「餓了就知道找我了?」

大夥:

「你是一村之主!」

孬舅:

「現在嘴巴接起來有多長?」

大夥:

「現在嘴巴餓得癟癟的,接起來肯定比三里路長!」

孬舅猙獰地一笑,扭頭問木匠:

「五斗櫥還在嗎?」

木匠:

「五斗櫥被大水沖跑了!」

孬舅:

「先打五斗櫥,再開伙!」

眾人只好等木匠打五斗櫥,木料不夠,大家爭著把自己家的門板摘下往街上送。街上響起「劈里啪啦」的打五斗櫥聲音。殘餘的右派分子,聽到這聲音,哆嗦著身子,嚇得肚子餓都忘了。眾人眼巴巴著木匠打櫥。木匠也是一月沒吃飯,打得有氣無力。眾人等得焦急,都遷怒於鑽五斗櫥的殘餘右派。但終於打好。眾人又去孬舅家請孬舅。孬舅出來,看了看五斗櫥,「嗯」了一聲,說了一句:

「媽拉個×,一看發了大水,就沒王法了!你們的嘴接起來,比三里地還長!看我餓死你們,看我讓你們鑽五斗櫥!」

眾人聽這話的意思,似乎新五斗櫥不只針對右派,還針對眾人,都嚇了一跳。孬舅又說:

「我怕什麼,我老婆都沒有了,我怕什麼!」

大家更加Du惶,似乎孬舅母的不存在也與大家有關。孬舅見大家臉色Du惶,才滿意地叫上炊事員白螞蟻、曹小娥,向食堂走去。這時大家一陣歡呼,歡呼孬舅終於開恩,讓大家吃飯。但真到做飯,才發現一個嚴重問題:做飯沒有材料,雙井十萬產量田上屹立的大蛋糕殘角,已經讓大水給沖跑了。聽到這個消息,大家又有些慌亂,又開始想亂輩分和次序。有人當場就又跳到孬舅面前「×你媽,沒有了蛋糕,讓我們吃什麼?」

孬舅也有些著慌,忘記了剛做好的新五斗櫥;等到想起,抬過來,才將眾人鎮住。這時孬舅說:

「大家餓肚子,有意見,可以理解,但也不能因此上某些搗亂分子的當。蛋糕角沒有了,我也很急,我問大家,這蛋糕角是我吃了嗎?」

大家回答:

「不是!」

孬舅:

「是俺老婆偷吃了嗎?」

孬舅老婆已經撐死了,眾人說:

「不是!」

孬舅:

「是曹小娥偷吃了嗎?」

眾人:

「不是!」

孬舅:

「對啦,既然不是我及我的人偷吃了,是大水沖跑了,全村三里長的嘴,沖我嚷嚷就不對了。巧媳婦難為無米之炊。就是我不當負責人,換任何一位,對目前的形勢,有什麼好辦法嗎?」

眾人想了想,換誰也沒有好辦法。於是默默無言。孬舅這時厲聲說:

「再嚷嚷肚子餓,就是階級敵人搞破壞,我就把他關到五斗櫥里,看不先餓死他!」

眾人悚然。

這時孬舅又臉轉笑容,說:

「當然啦,我也儘力給大家想辦法,白螞蟻、曹小娥!」

白螞蟻曹小娥答:

「到!」

孬舅:

「到倉庫掃掃倉底,看地縫裡還有什麼糧食沒有,有什麼,做什麼,熬一鍋稀粥給大家喝!」

眾人歡呼。這時都覺得孬舅這人通情達理,覺得剛才的憤怒沒有道理,鬧的人都有些慚愧,紛紛說:

「老孬,剛才我們說的不對,怪我們年輕不懂事,您老人家不要計較!」

孬舅:

「沒什麼,沒什麼!大家放心,不會讓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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