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段 大槐樹下告別爹娘(3)

黃河波濤洶湧,遷徙第八十三天,我們到達黃河。在黃土高原的塵土裡趟了近三個月,現在望見翻卷的黃河水,大家眼睛一亮,心頭一熱。馬上就有人扔下鋪蓋卷,去彎腰喝水、洗臉、洗屁股。還有捏下身上的虱子、跳蚤、臭蟲往水裡扔,說:

「看你再咬我!」

曹成與眾不同,不做這些瑣碎小事,開始發表演講,說:終於見到黃河。看到這黃河,使我想起那黃河。由說黃河,又說起遷徙。曹又大而化之地說:說到底,路途並不辛苦,沿途看看山,看看水,說說笑話,一天也就過去了。一天一天摞起來,現在也到達了黃河。說辛苦與可怕,都是後人猜測和描述的,看這黃河水。說完,低頭挑自己腳上的水泡,準備過河。大家點頭。說曹成這人縱有千般缺點,但他有一點還是不錯的,就是實事求是。當然嘍,也有不同意曹成說法的。比如,袁哨就覺得路途很辛苦。他身體過胖,平時走路一步三晃,氣喘吁吁;踏上千里征途,每日都要走,好不容易走到黃河邊,當然辛苦。白石頭也覺辛苦,因為一颳風下雨,風雪交加,他的眼睛就看不清,像眼睛沒有復明之前的瞎鹿一樣,走路得拉著他爹白螞蟻的衣角。現在看到黃河,眼前一片黃,什麼都看不見,暗暗叫苦。瞎鹿一開始不覺辛苦,自老婆沈姓小寡婦懷孕以後,就覺辛苦。孬舅、豬蛋年輕力壯,又都當過屠戶,不覺得辛苦,但兩人過去都當過「新軍」小頭目,現在淪為一般流民,前些日子朱和尚又一時心情激動,任命瞎鹿為眾人小頭目,兩人表面不說什麼,但心裡到底不很受用;兩人背後滴咕,朱英明是英明,就是太愛激動,一激動起來胡亂用人,哪有不出錯的?所以他們心情不暢,有心理負擔,也覺辛苦。就這樣,關於辛苦不辛苦,面對黃河,挑起一場爭議。惟有六指手攥剃頭刀,緊鎖眉頭,蹲在地上一言不發。豬蛋上去踢了他一腳:

「六指,你怎麼不說話?你表個態,到底辛苦不辛苦?」

六指嘆息一聲:

「辛苦不辛苦,哪在走這幾步路。」

「難道走路還不辛苦?你說,辛苦不在走路,在哪裡?」

六指指了指自己的心窩。接著,眼中滴下了淚。大家吃了一驚,這才明白六指懷有心事。說起來六指的心事也不大,無非因為一個柿餅臉姑娘。在潞、澤兩州老家時,六指跟一個柿餅臉姑娘搞過對象。六指到柿餅臉姑娘村上剃頭,剃著剃著,見柿餅臉姑娘流著鼻涕、趕著一群羊從剃頭挑子熱水鍋前經過,兩人四目相對,就產生了感情。當然,依我和孬舅、豬蛋、曹成、袁哨之流的目光看,柿餅臉實在不好看,臉長得小如柿餅,鼻子、眼、嘴擠到了一塊,扯都扯不開,有什麼看頭,能產生什麼衝動?但情人眼裡出西施,六指卻認為柿餅臉好看,認為那張臉特甜,看到就感到心裡放鬆和愉快,柿餅還不甜嗎?皇上早起不就是吃個柿餅嗎?見到對方就感到放鬆和愉快,世上這樣的愛情也不多,於是大家理解,同意他搞。但兩人的愛情,這時出現波折,柿餅臉她爹--一個老雜毛--不同意他倆搞。本來柿餅臉她爹要求不高,因為柿餅臉已年方三十二歲,是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這時只要有人來搞,柿餅臉她爹都同意。為了表達自己對柿餅臉女兒的不滿,每日讓她放羊。但現在見放羊放出了愛情,有人追求柿餅臉,發現了柿餅臉獨到的美,於是這老雜毛又拿了糖,反倒不同意柿餅臉與六指搞。說六指多一個手指頭,與常人不一樣,你雖然柿餅一些,但總是常人,何況還有獨到的美,何必與一個非常人搞對象?這如何對得起柿家的列祖列宗?柿餅臉倒是與她爹不同,三十二歲的姑娘,沒接觸過真心愛她的異性,現在見有人誠心愛她,非常感動,於是從六指的多出的手指頭上,也發現了獨到的美。兩人心心相印,無奈有一個雜毛爹從中作梗,只好每月陰曆十五,在月光下、草垛旁偷偷相會。溫存一番,感嘆一番,接著兩人淚水漣漣,相互看對方的淚臉。這時元滅建明,朱元璋新官上任三把火,要勵精圖治,搞遷徙移民。對朱的這一決策,六指衷心歡迎,願意被遷,想藉此與柿餅臉姑娘雙雙遷出去,擺脫老雜毛。柿餅臉姑娘一開始還不願意離開故鄉熱土,六指說,這有什麼不好離開的,在這不也是放羊嗎?就是遷到延津再苦再累,有我們兩個人在一起,每天喝口涼水也心熱呀。柿餅臉姑娘被六指的話感動,於是就同意與六指雙雙遷到延津。可惜在大槐樹下,遷徙的與不遷徙的,是按堆劃分的,站東邊的,就遷徙;站西邊的,就留守原地。這時柿餅臉站錯了隊,站的是西邊,於是就遷徙不了。本來就是站到了西邊,只要想遷徙,跟朱元璋打一招呼,談一下特殊情況,也不是不可以;比如有人惦記爹娘,朱還提議可以把爹娘帶上;可柿餅臉姑娘一站西邊,沒等六指上去跟朱打招呼,老雜毛馬上站了出來,對六指說:

「這沒說的了吧?如她站東邊,我讓跟你走;她站的西邊,就該跟我回家。東邊走西邊不走,是皇上欽定的,你敢違搞皇上的欽旨嗎?」

說完,就把一步一回頭、一回頭一臉淚的柿餅臉牽回了家。弄得六指乾瞪眼沒有話說。本來六指贊成遷徙,是為了與柿餅臉在異地團圓,沒想到一弄遷徙,倒是把他和柿餅臉分開了,一踏上征途,從此就異地千里了。這時六指躺到地上打滾哭,說:

「柿餅臉不去,我也不去了,我也要留守原地。留守原地,還有希望有一天說服老雜毛;一遷到千里之外,不就一輩子再見不到柿餅臉了?我不去了,我也要站西邊!」

這時朱元璋翻了臉。說個人苦樂,不能影響事業和大局。遷徙是一個嚴肅的事情,不能朝令夕改,不能個人想怎麼樣就怎能么樣。既然欽定東邊走,你站在東邊,就一定要走;只允許站西邊的自動投東邊,跟著遷徙,不能站東邊的改西邊,不去遷徙;遷徙中允許犯錯誤,但不能不遷徙。一個人不遷徙沒有什麼,但一放這個口子,許多人就會提出各種各樣的理由,跟著不遷徙,這問題就大了。你有感情糾葛,別人就沒有了?你有未婚妻,別人還有老母親呢!未婚妻丟了將來可以再找,老母親丟了哪裡找去?是未婚妻重要還是老母親重要?丟下老母親的可以去,你丟下一個未婚妻就可以不去了?不去也可以,立即就地正法,以儆效尢。六指,你願意就地正法呢,還是願意繼續遷徙?立即就有軍士上去,把明晃晃的大刀,架到了六指頭上。六指看著大刀。思索一陣:跟著遷徙,就有頭存在;不跟著遷徙,頭就沒有了;有頭在,這輩子說不定還有一天與柿餅臉相會;沒頭了,登時就與柿餅臉陰陽相隔,永世不得相見;權衡半天,苦著臉像美國電視劇《老鼠與貓》裡邊的貓一樣,點了點那灰色的頭。接著,淚珠就像斷線一樣掉下來了。

就這樣,一直到了黃河邊。現在大家問辛苦不辛苦,六指自然不與大家搭話。因為他的苦與大家的苦相比,就不是一個層次了。不是一個層次的人,在一起如何有共同語言?大家明了這點,也就理解和同情六指了。連孬舅與豬蛋,也不再上去深究了。

黃河波濤洶湧。泡沫拍打著岸邊的黃土。河上無橋,幾十萬遷徙的人如何渡河,成了擺在面前的一個難題。何況這不是一條小河,寬闊得一直到了天際;何況不是小水,水裡到處是波濤,是漩渦,而且水中有幾十條勢力,各自按照自己的意志野馬般無規則流著,又相互絞殺在一起,人在它面前,如大水牛一泡尿中的小螞蟻,搬土挖窩都來不及。朱騎著棗紅高頭大馬,在河岸上來回馳騁,表情嚴肅,在指揮渡河。先扎竹排子,幾十人上去,沒走兩丈遠,被濤浪掀翻,人蹤皆無,連個屁毛都沒留;又打汽墊子,上幾十人,這次倒是到了河中心,但一股猛流過來,如一把利劍,將汽墊子穿破;汽墊子一破,立即成了一片破布,人立即旋轉著遭了滅頂之災;再用羊皮口袋,這是我們潞、澤兩州過黃河的辦法;但這辦法在家鄉行,在這裡不行,口袋下去,走兩步,立即被旋渦刮到了無底深淵。從早上折騰到晚上,無一人渡過。眾人只好歇息到黃河岸邊。第二天又試,仍有幾百人死於水底;第三天,又幾百人。這時弄得無人敢再登船,無人敢再涉水。朱元璋也不騎馬了,背著手,在岸邊來回走,愁眉不展,與人也不說話。到了第四天,愁得頭髮白了鬢頭;第五天,全白了。朱感嘆:

「過去說伍子胥過韶關,李自成過黃河白了頭,我不相信,現在信了。李過黃河,白頭能讓黃河結冰,我白了頭,黃河如何不見動靜?」

這時胖頭魚一班人進了中軍帳,報告說渡河得抓緊想辦法,不然民心有些騷動。多日宿在河邊,止步不前,容易出事。民不怕累著,就怕歇著,一歇著就無事生非。吃飽撐著,就要找事由。幾十萬人,前不見頭,後不見尾,對著黃河一籌莫展,如有幾個搗亂分子振臂一呼,民眾發一聲喊,隊伍不要散攤,各自呼喊著解散了?隊伍只要一解散,散了的民心,如同潑到地上的水,如何可以再收起來?大家解散,各奔東西,民眾大遷徙的宏圖豈不泡湯了?勵精圖治的治國之道不也跟著滅亡了?事情敗了事小,皇上因此威望受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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