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段 大槐樹下告別爹娘(1)

曹成是我姑夫,袁哨是我表姨夫。流亡路上,每當住下(住的是牛棚),吃飯(吃的是豬狗食),滿臉灰塵倚著鋪蓋卷逮虱子或拿大針挑腳上的水泡時,曹成就感嘆:

「想當初我也是一國丞相,沒想到現在也淪落為豬狗!」

豬蛋馬上就惡狠狠地訓斥:

「小子,你罵誰呢?難道我們是豬狗嗎?」

曹成馬上就不說話,掩面啼哭。遷徙途中,曹成姑父不大與我們說話,偶爾與表姨夫袁哨竊竊私語,不知說些什麼。雖然二人千把年前是對頭,現在同是天涯淪落人,相比較之下,兩人成了知音。有時袁哨從口袋裡摸出一把饃星,也與曹分吃。同行的遷徙隊伍有幾十萬,隊伍中相熟的有曹成、袁哨、豬蛋、孬舅、瞎鹿、六指、白螞蟻、白石頭、沈姓小寡婦等。雖然曹、袁相親近並不妨礙別人什麼,但在眾人之中兩人顯得特別親密就把別的眾人當作外人,使別人不舒服。豬蛋曾正色告誡他們:曹、袁,不能這樣。六指甚至造謠說,兩人在搞同性戀。孬舅也生氣說:再鬼鬼祟祟,挖個坑埋了他們!最後白石頭他爹白螞蟻老奸巨滑,出了一個反間計,才把曹、袁分開,日常走路、說話的神態,才恢複成正常模樣,與整個遷徙大軍相協調。什麼反間計?美人反間計。白螞蟻做通瞎鹿的工作,讓瞎鹿的老婆沈姓小寡婦到曹、袁中間搗亂,一開始瞎鹿思想不通,睜著失而復得明亮而有神、看得見人也看得見畜生的大眼睛,邊睜又邊眨巴著說:白螞蟻,你這主意不妥;沈姓小寡婦雖然現為我妻,但在歷史上曾與曹、袁沾染過,現在再把她派到他們中間,恐怕不大合適吧?焉知他們不會死灰復燃、故伎重演?如果因此出了事情,我瞎鹿混了一千多年,才混了個老婆,豈不又雞飛蛋打、竹籃子打水一場空啊!白螞蟻說:不會不會,老弟你儘管放心。老弟你想嘛,過去沈為什麼跟曹、袁有牽連?是曹、袁丞相的丞相、主公的主公,別說沈姓小寡婦,任是換了天下任何一個女人,沒有不入港的。現在呢?丞相不丞相,主公不主公,淪落得和我們一樣,派沉去離一下間,沉也只會奚落他們一頓涮他們一道,焉能再與他們重溫舊情?誰身上不是虱子,誰腳上沒有水泡?遷徙隊伍中,哪一個男人不是一樣?沉也肯定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無論跟著誰,都死心塌地了,怎麼還會去別的男人跟前輕浮呢?老弟,你再想想,就是想輕浮,這裡是輕浮的地方嗎?幾十萬人中,大家都在遷徙,一個狗窩還男女不分地住十幾個人,她又到哪裡去輕浮呢?別說別人,我只問你,你跟你老婆輕浮是官的,自上路以來,你跟你老婆輕浮過嗎?瞎鹿眨著眼睛如實地答:沒有。白螞蟻拍著巴掌說:這不結了,輕浮不了!朱和尚朱元璋朱洪武朱皇上心裡明鏡似的,路上豈肯輕易讓人輕俘?老弟,怎麼樣,派弟妹去一趟?如果你現在還不同意,就是對自己太不自信了。說到自信不自信,倒把瞎鹿給激怒了,紅著臉拍著胸脯說:誰不自信了,誰不自信了?我也就是這麼擔心!到了這時候,也不由瞎鹿分說,大家就把沈姓小寡婦派到了曹、袁中間。從此每天行軍走路,夜裡睡狗棚,沉都在兩人之間。果然,兩人中了白螞蟻計,以為沉對兩人重新有了過去宮廷中的意思。想起宮廷,兩人同時舊情復燃,觸景生情。接著都對沉獻殷勤。接著兩個人之間就產生了矛盾。接著就開始相互不滿意。接著就橫眉冷對。接著就打架。接著就念起舊仇。兩人誰也沒有摸著沈的任何一個部位,兩人重新反目。反目後,兩人就不在一塊捉虱子,挑水泡,也不分饃星吃。相互的相處與神態,又都跟大家一樣。大家這才放心,都稱讚白螞蟻有勇有謀,又誇沈姓小寡婦深入虎穴,得了虎子,自己又不損失什麼,欺騙敵人成功。白螞蟻這時又問大家:

「我這主意到底怎麼樣?」

大家說:

「不錯呀白螞蟻。」

白螞蟻當即讓白石頭唱了一段戲。大家鼓掌。這天走到涼水河,到了晚上,宿在河邊看瓜窩棚里。一輪圓月從東方升起。大家偷了些瓜,坐在窩棚前分吃。瞎鹿拿起嗩吶,吹起家鄉的信天游。信天游是多麼高亢、凄涼、抒情而直率的調子。它讓我們想起了黃土高原,讓我們想起了我們潞澤兩州的家鄉。我們告別過去,卻不知前邊有什麼等待我們。朱洪武要把我們遷徙到延津去,我們卻不知將來的延津是個什麼模樣。不知未來,更思念過去。聽著瞎鹿的嗩吶,忘記了手頭的香瓜。豬蛋突然哭道:

「大槐樹下說告別就告別,也不知俺娘怎麼樣了!」

白石頭也說:

「俺妹妹今年十六,過兩年就是十八,俺與俺爹都不在家,誰與她做主?」

六指嘆道:

「我就會剃青瓢,不知將來延津時興不時興這頭型。如果它時興港台的錛式、刨式、鑿式或錐子式,我可有力使不出來嘍。」

議論半天,疲乏上來,大家倒頭睡覺。第二天,大家又精神抖擻地上路,向著未來的延津。路上豬蛋又說:

「別怕,一到延津,咱們再不是佃戶了,就是大戶人家了!」

白螞蟻說:

「就是。朱皇帝說得明明白白,肯遷徙者,到了延津,馬上就可以跑馬佔地,跟蒙古王爺似的!」

孬舅瞪眼睛:

「那昨天晚上還哭!」

大家不好意思地笑了。六指說:

「看過,《草原小屋》嗎?人家美國人也重遷徙,開發西部。去時窮得丁當響,幾年下來,成了大財主。這時倚在鋪蓋卷上,懷裡抱只波斯貓,吃著柿餅,回憶過去的艱苦創業,也挺有意思。」

連悶悶不樂的曹成和袁哨也加入議論。曹向上抱一抱褲帶:

「成了財主,先蓄兩個小!」

袁哨說:

「好久沒吃牛百葉和豬雜碎了。成了財主,先燉一鍋牛百葉!」

白螞蟻這時落在後邊,正在跟兒子白石頭嘀嘀咕咕。曹成跑到他們面前,跟白螞蟻說:

「怎麼樣老白,等我成了財主,還讓石頭給我捏腳!」

白石頭臉上含笑,似對捏腳生活仍有留戀,但白螞蟻朝地上啐了一口痰:

「×你媽曹成,等你成了財主,我也成了財主,我安有讓自己兒子,給一個和我一樣的人去捏腳?」

曹成眨眼想了想,也覺得白螞蟻說得有道理。又琢磨出不管現在怎麼努力,也回不到過去的風雲時光了,不禁嘆了一口氣。當晚睡覺,大家遭劫。一群強盜蒙著臉,打著呼哨,旋風般地到了跟前,來搜我們這些遷徙流民的腰包和包袱。搜查一陣,為首一強盜露出臉來,原來竟是汲縣蛤蟆屯我的一個大表兄,名字叫瓦碴。當初曹丞相撤離延津、屯兵汲縣時,瓦碴曾是曹的「新軍」。後曹反攻延津,瓦碴也隨過來。一開始表現不錯,後戰場上怯陣,犯臆症,被曹丞相斬殺。現在露出臉來,見是曹成和我們,不但不恨,不去報千年之前的斬殺之仇,反倒喝住眾強盜,對曹成納頭便拜。事後他對我說,當初多虧曹殺他,以殺正人;那一刀下去,殺掉了他童年時期就潛藏的懦弱心理,二十年後又成了一條堅強的好漢,現在竟敢以剪徑產生。曹也認出瓦碴,對他千年不忘恩義,十分感動,滿面流淚:

「現在哪裡還找得著這樣的義士!」

接著又擺出過去丞相派頭,對瓦碴說了些仁義道德的大道理。瓦碴叉手站著,諾諾答應。曹又為了把他和我們這些一般流民區分開來,在向瓦碴介紹眾人時,把我們這些一般人都忽略了,只說「這也是跟我一塊去延津的」,然後單獨介紹了一下袁哨,說這就是過去的「主公」,看現在成了什麼樣子?顧不得記因為沈姓小寡婦剛結下的仇。瓦碴也忙向袁哨作了個揖,叫聲「主公」,叉手站在一邊。袁哨見曹成不記前幾天的仇,介紹時將他單獨提出來,與眾人分開,也很感動,情感回到了前幾天一塊與曹咬耳朵分吃饃星的時候;也上前呼應曹成口氣,摸著瓦碴的背說:

「有這樣的壯士,何愁將來不能起事!」

瓦碴又對眾人作了個揖,看親戚情分,又單獨摸了我一下頭,將搶到的散碎銀兩,又還給我們,食指與中指放到嘴裡打聲呼哨,眾人又呼哨而去。強盜走後,大家鬆了一口氣,說是一場虛驚,又倒頭睡覺。這時惟有曹成與袁哨睡不著,仍在激動,兩人團在一起,唧唧噥噥,重溫過去當丞相與主公的舊夢。這種情緒一直持續到第二天雞叫。

但到第二天雞叫,曹、袁倒了霉、雞叫時,沈姓小寡婦開始捂著肚子喊叫。曹、袁沒睡覺首先聽著,忙跑上去噓寒問暖,被沉一人一個大耳脖子。眾人起來,烘上火,才知道遷徙途中,出了大事:沈姓小寡婦懷孕了。一開始以為是普通的肚子疼,用手摁著、用膝蓋頂著,讓瞎鹿將手伸到肚皮上揉著、讓別人在旁邊看著都不頂事,又眼見她一口一口地往外吐酸水,大家才知道,沈姓小寡婦懷孕了。一聽說沉懷了孕,瞎鹿二話沒說,照沉臉上就是一耳光,說:自遷徙以來,我們雖是夫妻,在同一條路上,但之間並未沾染過,你怎麼會懷孕?你這孕從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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