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七年秋，和妻子李果珍遊台灣，入橫貫公路，到天祥，走進天祥賓館，建築很大，大堂空蕩蕩，只見到角落處有一人呆坐，行近一看，喜出望外，大叫：「這不是小胡嗎？你在這裡幹甚麼？」
那一臉沉思，頗有寂寞之意的人，正是胡金銓，其時，他已經是大導演了，但由於相識早，所以仍沿舊時稱呼。他轉過頭來，也叫：「小倪匡，怎麼會在這裡遇上了？」
正是人生何處不相逢，熱烈擁抱如儀，問起他在這深山野地作甚麼，答曰：「在看雲。」
胡大導頗多莫測高深之言行，問：「看雲？甚麼意思？乞道其詳！」
他把我們帶出賓館，行山有傾，到面臨一個四面環山的大山谷之前，景色壯麗，胸襟大開，山谷之中，雲霧繚繞，變幻莫測，有魂隨之飄飛的感覺。
胡大導指著云：「就是看雲，看這裡的雲。」
仍然有點不明白：「看雲，為何在賓館內沉思？」
「看了之後，想。」
「想？」
「是，有一組鏡頭，要取這山谷為背景，在想：拍攝的時候，是應該趁雲滿谷的時候？還是半滿的時候？還是雲霧才起的時候？」
我生性粗疏，一向不講究，聽了覺得很有趣：「有不同嗎？」
胡大島饗以白眼：「當然有，意境大不相同。」
我心想：「誰在看電影的時候，去留意你背景的雲多雲少！」
胡大導續言：「在這裡七八天了，每天看看，雲千變萬化，總決定不下。」
看他認真的樣子，忍不住「吃」他的「豆腐」，笑道：「真是那麼重要，這可麻煩了，雲多雲少之外，還有一年四季，山谷周圍，景色截然不同，種種變化，用數學公式作排列，恐怕有上千種變化，只怕你三年五載，下不了山啦！」
胡君聞言，大有悵茫之情，但幾秒鐘之後就恍然，叱曰：「扯蛋！」
兩人哈哈大笑，觀賞景色，他知我不堪造就，所以也沒有再說任何拍電影取景之事。
這一小段對話，是四十年之前的事，然而一字一句，神情景象，都如同剛發生一樣。四十年之中，曾多次反覆記憶這件事，也和不少熟人提起過，大家的說法是：「小胡就是這樣，太認真了！」
「太認真了」乎？還是應該就要這樣認真？
我也一直沒有定論，但胡金銓就是那樣認真，卻可以肯定。
二○○七年初夏，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