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四07王喜加.1

與女兔唇的通信已經無緣無故中斷好長時間了。甚至你已經想不起因為什麼引起了書信的糾葛和中斷。芥蒂已經存在,但是我們找不到引起芥蒂的原因。再與這朋友見面,我們的苦惱已經不是與這朋友結下了面和心不和的芥蒂,而是想不起與他結下芥蒂的原因。我們看著他在那裡說話,看著他的嘴在動,其實我們在那裡努力回想裂縫的源頭。同時我們找不到一個能打斷談話和站起來就走的理由。也許我們突然興奮和驚喜地想出一款──是它引起了我們的芥蒂,但是驚喜過後,我們又感到絕對不是這樣,這一條線緒的抽出太說不出口。不但放到朋友身上不當,就是放到自己身上也顯得太輕飄──這樣的理由怎麼能使我們斷絕一個朋友呢?──如果是這樣的話,當初我們為什麼要結識這樣的朋友呢?原因倒不在朋友身上而在我們結友上了。接著我們又感到一陣驚喜,又找到一個理由和緣起,這次可比上次的理由要五彩繽紛和有說服力;但是我們接著再往深里想,我們又有些無精打采了。原來也是五十步笑百步,貌似壓得住陣腳其實還是缺乏廣闊的社會背景啊──也許還不如第一條理由呢;第一條理由雖然有些單薄但是聽起來還有些自然第二條理由乍聽起來電閃雷鳴仔細一推敲就有些虛張聲勢連基本的樸素、自然和可愛都失去了。這時你甚至都不敢想第三條理由了。你算是砸在這朋友手裡了。──因為芥蒂永遠不清不就等於它永遠存在嗎?你和這朋友不就要永遠藕斷絲連和永遠不能打斷他的談話站起來就走嗎?面對好朋友你可以來一個硬插:

「對不起,我現在還有別的事。」

當你面對存在芥蒂的朋友,這句話還真無法說出口。如果你冒著天下之大不韙說出這句話,那麼它就有可能出現比目前還要糟的情況:當舊的芥蒂還沒有理出頭緒的時候,這個新的中斷和站起,又會成為你們之間一種新的芥蒂。就等於病中添病和雪上加霜。一層一層的冰霜加到你們中間,什麼時候才能解凍和開春呢?你就更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你越是想著中斷和站立你就越要做出洗耳恭聽的樣子,你越是在心裡存在著漫天的迷霧和仇恨,你越要和他故作親熱。這樣做的好處在於:也許這更有利於你們之間的解凍、化冰和找出你們芥蒂的根源到了那時候你不就可以理直氣壯地中斷和站立了嗎?但是這根源你永遠找不到。因為它已經成了歷史和時間。──這還不是令你苦惱的主要方面和關鍵所在呢。令你苦惱的主要方面和關鍵所在,是因為由於芥蒂在你心中的長期駐紮,你就要在心裡對這個朋友琢磨個不停。吃飯的時候想他,睡覺的時候想他,想得腦仁都疼了,你還沒有把他從心中消化掉。世上再沒有我們的敵人跟我們的心貼得更緊了。倒是那些親密無間和俯首貼耳的朋友,一天天遠離我們而去。找不到芥蒂的朋友,就是那無形的敵人,使我們欲罷不能和欲說又止。本來我們還想把他交給時間,現在時間卻提醒著他無時無刻和無孔不入的存在,一經提醒,我們又開始揪心扯肺和欲舍不能了。我們一定要徒步找到芥蒂的源頭就像找到黃河的源頭一樣。否則我們的心就要向我們自己反攻倒算──長久沒有音訊的朋友,因為芥蒂我放不下你給我們帶來的心理負擔是多麼地沉重啊。現在的白石頭想起女兔唇,就是這種情況──而她又遠在巴黎不在你身邊。如果朋友在你的身邊,他對於你還是一個看得見和摸得著的活物,你雖然找不到和他存在的芥蒂,但是起碼你還能看到他在你面前說話他的嘴還在動,你的想像和欲找芥蒂的努力還有一個面對,你看著他一舉一動的外在表演尋根求源還有一個相互關聯的根據,他的外在表演起碼還能給你提供一種啟發你看著他的某些習慣性動作突然會有一種靈感或者是恍然大悟,雖然恍然大悟過後又覺得對於真正的芥蒂還是隔靴騷癢,還是沒有打在點上和摸著真諦,但那畢竟給你提供了一個虛假和偷閑的片刻,而現在你和女兔唇遠隔萬里,你在窮根索源的時候連一個活物都看不到,你聽不到她說話看不到她表演雖然不管任何和你存在芥蒂的朋友在你面前說的話和這話的指向都和你們以往的芥蒂似乎有關係但往往他又聰明得毫不相干,你們只是一種面和心不和,但當你現有和女兔唇面對都不可能,你連看到她說話和嘴動的具象都不可得,甚至你在腦子裡因為這種芥蒂的存在和苦惱而對她長時間的過於想像和思念,她無時無刻不在你的腦子裡一個看不見的形象經不住這麼不斷的閃現、消化和磨損,於是久而久之你連她的樣子都想像不出來她在你腦子裡成了一片模糊──越是想不清你越是著急,越是著急反倒更加想不清,你面對的只是她來過的兩封信──換言之,你和她的芥蒂甚至不產生在現實而產生在想像的無有,芥蒂的存在似乎和形象沒有關係──你還怎麼穿過時間的擋板到無有的大海里去打撈呢?這時你所依靠的,只有那兩封孤獨而可憐的信──你一遍一遍地重讀和背誦,試圖從字裡行間尋找出一些蛛絲馬跡,這時你又陷入了另一個圈套,那就是:當你或他寫信的時候,只是你和她創造的一個虛假的臨時狀態,當信到達對方手裡的時候,你們已經煥然一新和進行了改變,你們已經不是寫信的那個人;而接到信的那個人,一下卻回到十幾天前拿著寫信狀態的你作為物質基礎來揣測和度量呢。他接著給你的回信就是對你十幾天之前的一種揣測而做出的迴音,,而當你在大洋彼岸又收到這封回信的時候,他也早不是回信的他了,也許這個時候他對你已經是二十幾天的來信有了一個新的認識?但是一切都已經晚了,回信已經發出了。信中的一切都是固定的和不可更改的,而你們的心卻永遠在時間中飄浮不定。於是不管是她十幾天之前的來信和他二十幾天之後的回信,白紙黑字上的一切恰恰是不準確的,一切都是用暫時來代替長遠,用固定來代替漂浮──當兩個人面對的時候,他們之間的談話雖然虛假而違心,但是從時間和狀態上,在氣氛和氣場上還有一種統一;而這背對背的文字通信,在時間上都陰差陽錯,哪裡還有什麼準確可言呢?──於是你的打撈就成了不見棺材不掉淚和不見黃河不死心──而棺材和黃河是不存在的──但愈是這樣,愈讓人放心不下呢。於是白石頭和女兔唇由通信引起的芥蒂想不清楚還是次要的,比這更要命的是:他們連暫時的情緒和狀態還無處打撈呢。相對於這暫時的狀態和情緒來講,芥蒂的尋找還是一種具象,現在還要通過具象來尋找狀態,尋找的過程成了本末倒置,這尋找的前途不就格外艱難和讓人望而生畏了嗎?芥蒂通過語言和文字還有尋找的可能,一時情緒和狀態的差異,你如何通過芥蒂的具象恢複當年呢?但是,找不清楚這一切我們就食不甘味和寢不著眠。找也找不清楚又讓我們格外苦惱和興奮。當一切都找不清楚的時候,──具象找不清楚,漂浮也找不清楚;固定找不清楚,假想也找不清楚──白石頭也就發現了苦惱和尋找的根蒂的魅力。漂浮是不可捉摸的,流雲是可望而不可及的,通信時的情緒和狀態早已成了過眼雲煙──就是你現在開始分析和尋找的心情也飄乎不定,於是我們在把握不住漂浮的時候倒是要從具體入手了。雖然我們知道這種尋找對於漂浮和流雲是南轅北轍──尋找還不如不尋找,不尋找離我們的目標還更近一些,但是就像我們知道人生到頭來都是荒冢一堆草沒了但是我們還是不能虛度我們的一生一樣,我們的白石頭對於這種漂浮和具象的尋找就要明知故犯地錯誤地走一遭。白石頭,你對女兔唇是放心不下了。兩封來信就擺在你的面前,漂浮是我們瞬息萬變的心情,信中表現的是一種虛假的具體,而你通過這種具體會在什麼地方落腳、沉澱和與她相遇呢?──尋找的困難還在於,有時虛假的具體也像你一時的情緒和狀態一樣是漂浮不定的。就像當我們將火發到一個具體事物和人身上時,發火的動因卻往往不是因為這事物和人而是因為另外具象在窩火上的反射。曲折的反射打在了反光板上,最後就映照出了你扭曲的身子和變形的心。白石頭,苦了你了。兩封來信給你拽上了艱難地新的征途。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早知扭曲,何必通信呢?不知道生活複雜嗎?不知道女兔唇招惹不得嗎?當初的一時感慨和思念──當初你是思念女兔唇嗎?是不是就像打孩子一樣是因為別的委屈曲折映照到她身上呢?──現在就到了進退維谷的地步。你也是活該。你也是自作自受。你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現在我們在隔岸觀火看著你在情感的泥潭中掙扎眼看就要沒頂我們對自己好慶幸──我們沒有沒事找事。──當然,對我們這種也是不知從何而起經過幾道曲線折射出的幸災樂禍的情感,當時我們的白石頭也只能報以苦笑──事後白石頭對說起來也是他的知心朋友當然就更加不是知心朋友正因為不知心所以顯得更加知心的小劉兒說──正在火紅的爐邊促膝談心──邊說還邊做出知心的樣子拍著小劉兒的膝蓋:

「老前輩,過去──也就是1969年──有一首老歌兒你還記得嗎?」

小劉兒被這提問嚇了一跳,接著就有一陣驚醒和警惕──他又要搞什麼幺蛾子和雲中的漂浮呢?千萬不能上他的當同時又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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