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四03之外聲音與春夏秋冬.3

接著大家就不說話了。不知道誰還憤怒地吐了一口痰。這時我們又有一個擔憂:她們最好只撒一下尿就夠了,千萬不要解大便。撒尿對我們有美感,一解大便可就破壞了我們的幻想了。也就是從那個時候起,白石頭養成了不但關心前台還關心後台,不但關心桌上的菜還關心廚房剝蔥剝蒜的習慣。最後的效果就是不管反映到生活還是反映到藝術上他就比我們深刻了。當別人讚揚他的時候,他就往往會不著邊際地自言自語或是喃喃自語地說: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呀。」

……

所以當一群搗子在月亮升起的打麥場上要告別擔憂和恐懼唱一下豪放和爽朗的歌時,大家就開始在八個樣板戲中挑來挑去。幸好是一花獨放,讓我們挑選起來不傷腦筋。我們不用費什麼勁當然還是費了很大勁大家對待八個樣板戲就像揀爛梨或是挑爛桃一樣在那裡扒來揀去──正因為是八個,意見也不太好統一呢;只是揀到最後,筐里已經沒有什麼爛梨可供挑揀了,大家才以三分之二的壓倒多數排除了胡傳奎和阿慶嫂、鐵梅、喜兒還有不爭氣的楊白勞──女兒都讓人騙去,你還喝什麼滷水呢?──終於選到了郭建光頭上。也就只好是他了。也就只好是《十八顆青松》。我們的搗子正好是18個,大豬蛋、大椿樹、禿老頂和劉老扁、小劉兒和白石頭……還不是18顆爛梨一樣的青松嗎?於是我們就慷慨激昂地唱出了我們心中的1969年的打麥場上的豪放和爽朗。冰盤一樣的大月亮,就在我們的合唱聲中冉冉升起。

要學那

泰山頂上一青松

挺然屹立傲蒼穹

八千里風暴吹不倒

九千個雷霆也難轟

(多大的汽派,我們要的就是這個。我們無往而不勝。讓他們都見鬼去吧。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一些吧!我們再不是那悲悲切切和庸人自擾的人了。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我們的胸懷一下就開闊了。媽的,還有什麼恐懼和擔心的?為什麼非要在恐懼和恐懼之間夾縫裡求生存呢?我們不怕!一切的恐懼和煩惱,就當作是對我們的修鍊吧。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成為我們的附著物吧。當我恐懼你們一切的時候,我也就一切都不怕了。當我對你們的一切都膽顫心驚和不知暴風雨什麼時候會來的時候,我也就無往而不勝了。暴風雨,來得再猛烈一些吧!)

烈日噴炎曬不死

嚴寒冰雪鬱鬱蔥蔥

枝如鐵

干如銅

傷痕纍纍

倔強崢嶸

崇高品德人稱頌

俺十八個傷病員

要成為十八顆青松

……

但是我們和18個傷病員還是有區別的。雖然都是受傷之後的堅強不屈,但是因為我們受傷部位的不同,你們受的是外在的槍傷,我們受的是心中的創痛,於是我們在豪爽的同時,也不像你們那麼乾脆呢。我們在豪爽的同時,還有一種對從無見過面的朋友和從來沒有見過的遠方的呼應和懷念呢。還有一種「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的感覺呢。我們在唱出豪情的同時,還生髮出一種溫柔、懷念和迎接的意味,於是它就和前邊的傷感和恐懼有了遙相呼應的效果我們的感覺就進入一個自己的信道而不是別人的歌詞。也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唱出的才是自己的歌而不僅僅是樣板戲。我們唱的不單有前台還有後台,不單有指導員還有阿慶和阿慶嫂,不但有這齣戲里的阿慶和阿慶嫂,還有別的戲裡的鐵梅和喜兒呢,不但有戲之內,還有戲之外月光之下的小便。不但有與這戲有關的一切,還有和這一切沒有關係的朋友和親人呢,不但有已經出嫁和就要出嫁的表姐,還有已經和我們離婚的呂桂花和已經被窗戶拍死的牛三斤呢,不但有這些我們認識的親人,還有那些我們不認識的大路上行走的所有面善和和藹的人──親愛的叔叔大爺們,我們肯定能一見如故──甚至包括那些我們一見就發怵的人,現在也在我們的思念之中。30年後,白石頭在一次酒宴上碰到一個徐娘半老的女人──飯前飯後,都對這女人照顧得格外體貼;酒沒喝完,就主動給她加滿了;話沒說完,就給她找好落腳的餘地又挑出一個新的話頭;酒宴結束了,白石頭又彬彬有禮地替她穿上了外衣。這女人被白石頭弄得興奮異常,以為徐娘半老又找到了知音千年的鐵樹今天又開了花──要梅開二度了嗎?於是在穿好衣服之後沒有立即走人,站在那裡像剛才談話一樣等著白石頭再提出新的安置──總不能挑動半天而沒有結果吧?但是這時白石頭彬彬有禮地說:

「請你回家之後,特別地替我感謝你丈夫。」

這女人一下楞在了那裡。以為是白石頭對她的戲弄。於是脫口而出毫不冷靜地問:

「為什麼?」

白石頭答:

「上次在一個飯店的大堂里陌路相逢,他對我竟是那麼地和藹可親!」

這個女人馬上從另一種庸常的意義上來理解這句話,以為他說的不是事實和他的真實的心情,而是對她年齡和徐娘半老的後悔──挑動了半天,又懸崖勒馬了,於是就大怒──還好,出於身份和教養,沒有跟他馬上翻臉和破口大罵,而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後蹬著自己的高跟鞋「蹬蹬」而去。一下倒是把白石頭尷在了那裡。這時有朋友上來勸他,說:

「這樣的女人,不要理她。」

或者:「這樣的女人,你招她幹什麼?」

或者:「沒看人家多大年齡了?」

或者:「你這戲做得是過頭了一些。」「換誰都得跟你急。」

連朋友都把這事當成了假戲真做。這時白石頭由衷地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地說:

「我說的一切都是真的呀。我是真想感謝她的丈夫。30年前我就想感謝這種人。不將這種感謝表達出來我就如鯁在喉。為了表達一個感謝也真是為難呀。如果我直接給他本人打電話,他肯定不會當真,以為我在戲弄他;今天見著他夫人了,我以為找到了一個曲折的機會──這就不是兩點論而是三點論了嗎?這就不存在誤會了吧?這就可以通過傳導把對一個人的感激傳導到另一個人身上了吧?──誰知弄來弄去,還是被當成一場誤會和戲弄了。」

但在30年前,我們卻毫不自知地將我們的友善、思念和感謝表達給了天下所有的人。親愛的人啊,都聚集到我們的打麥場上來吧。我們甚至有一種:

呦呦鹿鳴

食野之苹

我有嘉賓

鼓瑟吹笙

的感覺呢。這就使我們的豪情不空洞了。這就使我們的豪情從郭建光空洞的口號和概念中飛升出來了。──誰知30年後倒讓白石頭自食其果呢?在30年前,當我們度過了擔憂、恐懼,豪情和溫柔之後,我們的情緒還沒有結束呢,我們還有一種經過分離、流落、千難萬險和千山萬水之後尋找和重逢和情緒要表達呢。我們要求的不但是恐懼和豪情──單單有這些過程是不夠的,我們還需要在結尾的時候來一個中國戲劇中的傳統的大團圓。單單有一種尋找是不夠的,尋找之後還得有一種重逢。只有等我們安全地度過這感情的三階段雖然歷經艱險最後也算團圓和重逢了平安著陸了我們才覺得在鄉村打麥場上的一個夜晚沒有虛度然後才能心安理得地安然入夢呢。睡覺之前想一想,恐懼度過了嗎?度過了;豪情度過了嗎?度過了;尋找之後,有了團圓和重逢嗎?有了;生活中的一切苦甜酸辣──一生的過程讓我們一晚都經過了,最終還能平安著陸和平安健在;好人一生平安;大哥大哥你好嗎?好;你到底有幾個小妹妹,到處都是;只要你能過得好,過得不錯;你現在到底在哪裡?我現在就在打麥場……於是也就安然和幸福地合上我們十一二歲的聽著樣板戲長大的一代少年的眼睛了。我們困了。──在一個貌似單調的年代裡,我們過得一點也不單調反倒更顯得豐富多彩。──那麼這個經過尋找又得到重逢的辛酸而又起伏的大團圓結局從哪裡來呢?從《白毛女》中來。爹死了。娘嫁了。情人走了。地主把她強姦了。一個人逃到了大山裡。在山洞生下一個孩子。一塊石頭將孩子給砸死了──理由僅僅是:不給這強姦者留後代。三年過去了。頭髮一縷縷變成了白色……終於,太陽出來了。地主被打倒了。情人回來了。接著就開始尋找喜兒和白毛女。恰恰在山洞裡給找著了。在太陽出來的時候,喜兒走出了山洞,情人大春穿著一身嶄新的軍服站到她的面前。這個時候她能說什麼呢?這個時候她能唱什麼呢?人間的辛酸和悲歡離合都集中到了這裡。你也是百感交集。於是我們心中的姑娘和喜兒──這個時候18棵青松誰不想變成大春呢?誰不想毫無風險地事後保護一下她呢?──當初地主搶她的時候你幹什麼去了?──但是我們的喜兒已經原諒了這一切。她歷經艱險現在什麼都想通了。她達到的境界倒是比大春還高出一籌。不再計較過去和往事了。成群結隊的鄉親們涌到了她的面前。這時她倒產生了懷疑:這一切是真的嗎?眼前的一群人是誰?這個穿著嶄新軍裝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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