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四02太陽花嫂.4

雖然因為牛三斤的回來和我這一搖就通的電話一下又損害了大家半個月的利益,雖然這半個月里大家像以前的半個月一樣感到難受和煎熬,甚至因為這個電話是白石頭打的現在大家回過頭來已經開始對白石頭怒目相向,但是在白石頭心中,這半個月內卻忘記了煎熬而一直沉浸在幸福之中呢。人怎麼不能為了眼前的利益而忘記長遠的目標呢?人怎麼不能為了眼前的兩粒米而丟掉蒼鷹似的翱翔呢?眼前的兩粒米是可見的叨到嘴裡就是個飽,誰知道你在將來的天空里翱翔半天能得到什麼會不會空手而歸呢?我就是過了今天不說明天,為了今天犧牲明天,又怎麼了?於是白石頭為了自己的暫時利益而犧牲了大家的整體利益在那裡沾沾自喜了整個的1969年呢。對於白石頭來說,1969年也是一個沾沾自喜的年頭呢。當然這喇叭的內容在村裡傳開之後,它的影響也像在五礦一樣,立即在村裡流行開去。半個月的煎熬過去,它也成了我們這群小搗子中的口頭歌曲。同時,就像上次到三礦接煤車一樣,白石頭因為電話和喇叭再一次成為村中的明星和在一幫小搗子中脫穎而出。上次接車還灰頭漲臉地費了一膀子力氣,這次可是不費吹灰之力拿起電話就在郵局裡搖了搖。這也是使白石頭感到了投機的好處於是他長大之後怎麼能不是一個機會主義者怎麼能把自己臉前的利益和兩粒米給放棄而去考慮什麼民族大義呢?你還怎麼能指望他為了一個長遠的理想和目標做一次戰略性的撤退或是丟棄呢?他一生想到的從來都是得到,他哪裡想到過放棄才是一種更大的得到呢?──當然,在1969年的電話風頭上,投機者也不只是白石頭一個──這就可以看出機會主義在我們人民群眾中的基礎了──本來搗子們當初是反對白石頭打電話的,電話在客觀上是損害著大家利益的,牛三斤回來的15天大家在精神上和肉體上倍受煎熬,但是這時看到群眾輿論的轉向和白石頭的超拔,大家一下也放棄了主義和正義,開始集體轉向和投降。這時大家開始說:

「我們早就說過,白石頭是打得了這個電話的!」

「我們打小跟他在一起玩尿泥,還不知道這一點嗎?」

這時禿老頂倒是對一群流氓產生了憤怒──但由於勢單力薄,在群眾的浪濤中發不出單獨的聲音,只好採取自言自語和喃喃自語的方式說:

「其實,當時支持白石頭打電話的,也就是我一個人了!」

說完這個,還看了白石頭一眼。──但這些形形色色不同方面的事後擁戴──雖然都夾了些私心雜念,在客觀上對白石頭的脫穎而出和發揚光大卻都起到了促進和更加促進的作用。白石頭在1969年的天空中可以任意的飛舞和翱翔──30年之後他才稍微有些清醒──當他再一次在成年人的嚴峻的現實中遇到大的社會動蕩和群眾運動的時候,他才突然知道了自己在30年前的膚淺。這時他倒搖著頭在那裡感嘆:

「原來也就是一個電話和高音喇叭呀!」

倒是讓跟隨他的人,一下不明白他說的是什麼一下墜到了五里雲霧之中。一下倒把這感嘆歸到了自言自語、喃喃自語甚至是老年痴呆症的行列。於是這白石頭的唯一清醒,又讓我們和歷史給錯過去了。──其實30年前我們唱過高音喇叭和電話之後,我們心裡最想說的話還是:

牛三斤表哥,電話和喇叭都已經響過了。你在家住的時間也不短了。你該早一點回去了。

……

現在回想起來,當牛三斤表哥不在村莊回了五礦的日子,我們在呂桂花的新房裡度過的也不都是快樂,在心裡也不是沒有擔心和嫉妒──在我們心中還另有敵人。他就是我們村裡另一個已經成年並且已經娶妻生子的表哥劉久祥。不可否認地說,30年後的劉久祥,那臃腫的身體,那浮腫的臉,一笑露出幾根大黃牙,眼睛已經被胖臉擠壓得看不見了,腦袋上的頭髮髒得像破鞋墊一樣粘在頭上──讓你無法設想他的當年;但在30年前,他在村裡卻是一個風流倜儻的英俊青年呢。留著當時十分時髦的小分頭,頭髮梳得油光水滑;有時又人為的變換一下髮型,忽然梳成當時領袖一樣的大背頭,清早站到街頭,不斷地用手往後捋著自己的頭髮,伴著不時的大聲咳嗽,確實讓我們一群小搗子自慚形穢。──話又說回來,30年後的呂桂花,也不成了一下臃腫的在矮腳凳上坐不下來的庸俗口臭的老年婦女嗎?30年前她口裡呼出的空氣是多麼地溫香和清洌呀。這時我們就想到,還是不要再說30年後了,一切事情還是放到當時的環境中去考察吧;如果說起30年後,世界上沒有一件事情是站住腳的。30年後我們對臃腫的劉久祥心平氣和,但是在30年前,我們和風流倜儻的劉久祥卻有不共戴天之仇呢。一開始我們沒有發覺,但是忽然有一天,當我們再去我們的領地呂桂花的新房去度過我們快樂和歡樂的夜晚時,我們突然發現羊群里跑出個一個駱駝,在我們這個小團體之外,竟不知不覺多出一個超出我們年齡層已經娶妻生子的劉久祥──梳著油光水滑的背頭,我們馬上感到一種威肋,我們馬上感到形勢對我們十分不利,因為我們發現他和呂桂花對起話來,一下就超越了我們的小團體。過去沒有他的時候,當我們對呂桂花說的話不能馬上理解的時候──譬如乳罩和月經帶的構造和在上邊扯著的各種帶子的用途,呂桂花就會不厭其煩地笑著再給我們解釋一遍;現在有了劉久祥,在我們還沒有明白和聽懂的時候,他已經在那裡頷首微笑和點頭了,於是呂桂花就覺得沒有再講的必要也沒有心思再重講一遍於是馬上就會隨著劉久祥的思路和反映能力另換一個話題進行下去於是談話在疙里疙瘩的進行中就給我們留下許多難題。一下就顯出我們的遲純。一下就顯出我們的愚蠢。一下就顯出了我們的不諳世事甚至一下就顯出了我們的多餘──為了挽回面子我們試圖在那裡掙扎著不懂裝懂但是這種掙扎更顯出了我們的滑稽。本來我們在這裡是自由和暢快的,現在由於劉久祥的到來,,我們就變成了一群故鄉的陌生人由主人一下淪落成一群旁聽生。我們簡直就是用自己的場地和舞台,給敵人提供了一個演出波瀾壯闊話劇的機會。本來在一個小團體已經形成的時候,它對任何外來者都有一種本能的排斥心理,就好象幾個知心的朋友正在一起說著知心話,突然橫插進來一個圈外的人──由於他的到來,我們不但開闢不了新的話題,就是連剛才的話題也進行不下去呢;何況我們羊群中現在突然跑進一匹各方面都比我們具有優勢的駱駝呢?這個時候我們就對年齡和由年齡帶來的智力有一種本能的反感了。你身為一匹駱駝,跑到我們羊群里來幹什麼呢?這裡是我們的家園和青草地,你將腦袋探到我們園子里到底要吃些什麼呢?本來我們對30年後要守護家園做一個精神上的不撤退者的朋友還感到好笑,但是當我寫到這裡想到一個成年人跑到我們少年堆里的那種優越感,一下就跨越了我們跟呂桂花直接接上火的情形,我對30年後朋友的口號和主張馬上就理解了和衷心擁護了。你說出了30年前我們沒有說出的心裡話。但是,由於我們的幼稚和軟弱,我們對劉久祥的到來雖然感到惱火和懊喪──30年前我們還沒有發現那樣的口號和主張,我們也是白白惱火眼看著駱駝吃了我們的青草而毫無辦法。我們眼看著事態一步步朝著不利於我們的方向和深淵滑落下去。雖然我們夜裡依然到這裡來──過去我們集團內部的個別人因為一時賭氣可以憋上七天,但是現在形勢已經威脅到我們的根本利益我們倒是覺得不能將大好河山白白向敵人拱手相讓於是我們還要垂死掙扎一下──但是當我們再來的時候,我們已經發現,這時呂桂花對我們到來的熱情已經不像過去那麼真誠和自然了,那樣期待和高興了。當然她對我們的到來也沒有表示反對,但是我們發現她對這種到來的期待,只是為了給劉久祥的到來鋪墊一種前奏和營造一種氣氛。她真正等待的已經是劉久祥。雖然我們的到來從目前來講對於她還是必不可少,但是這時我們到來的性質和她所等待的性質已經發生了明顯的變化。我們已經降為一種陪襯,我們已經不是主角而是一群配角;等我們突然有一天發現她和劉久祥已經開始眉來眼去和言來語去說著我們似懂非懂的暗語和啞迷的時候,我們似懂非懂地覺得我們已經變成了他們陰謀的一部份也說不定──如果身邊沒有一群胡鬧的孩子作為陪襯,他們兩個已經結了婚的成年男女,這樣點燈熬油的在一個屋子裡相對而坐和笑語歡聲不也顯得太出格了嗎?現在他們的笑語里還夾雜著我們不懂裝懂的笑聲,他們的時間裡還夾著我們不懂裝懂的時間,他們兩個在一起不就更加放鬆、大膽和無所顧忌了嗎?沒有發現這一點我們還只是生氣,對於這匹駱駝的到來頂多是一種厭惡和怪他不識相,等我們發現這深刻可怕的陰謀時,我們的腦袋」轟」的一聲就爆炸了,厭惡在這個時候就轉化為一種仇恨。接著我們還發現這樣一種跡象,過去的呂桂花在等待我們的時候並不首先洗臉和在臉上塗抹香脂,現在在我們到來的時候,她臉上怎麼噴發出刺鼻的人為的芳香呢?洗臉水還在盆子里晃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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