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四02太陽花嫂.2

甚至你已經對前途灰心失望了。你覺得在這次恐懼中你肯定熬不過去。但是等恐懼的風雲終於過去和一切又雨過天晴的時候,這時你的心又扭曲地感到天地是多麼的明亮呀,世界上還有這麼燦爛的陽光嗎?世界上還有這麼幸福平和的日子嗎?從此,討好別人成了你根深蒂固的人生習慣。白石頭,原來你是一個怯懦的人。在這裡你娘從小給你的影響和你爹從小對你的壓迫是不能辭其咎的。你後天又是那樣的不努力。當然,就是努力,你也難以從你既定的生活和習慣中走出來。你永遠嚮往你爹娘那樣的人。你漸漸已經學得不但愛一個人喃喃自語也往往在兩分鐘的間隔中要長嘆一口氣了。你的背已經駝了。你走路的樣子再也不像少年時代的英姿颯爽而成了已經患了老年痴呆症那樣的躊躇和猶疑了。當我們聽到和看到你這一切的時候,我們就知道白石頭已經完了。你永遠生活在一個陰影之中已經是命中注定了。現在這陰影和註定竟以這樣的細微枝節的滲透和深入骨髓的點點滴滴的刺痛在伴隨著你的一生。你將來的晚年會怎麼樣呢?你考慮到這一點沒有?你現在都提前患上老年痴呆症了,到了晚年不更加要隨風搖擺嗎?記得過去和白石頭在一起的時候,他還是一個挺幽默的人,雖然接語和笑話說的不是太高明,是少年幼稚的一種搶先和表現,但那話語的語態和鋒芒畢竟是勇敢的和氣概壓人的,於是我們在這氣概之下,也就隨著他笑了有時還是哄堂大笑。但是現在喃喃自語、駝背、陀頭和動不動就長出一口氣的白石頭雖然有時在某些場合試圖還要掙扎一下表露一下過去的氣概和勇敢,可話一出口就顯出他的怯懦、躊躇和猶疑不定了,一點也沒有過去的不管不顧的靈光了。一開始我們還同情他在那裡跟著他隨聲附和地笑上兩嗓子,但一次次的退讓使白石頭又產生了錯覺,接著更要得便宜買乖和得寸進尺以一個步態龍鐘的中年人做出少年時代的狂放不羈的樣子,我們就覺得這樣的場合和氣氛委實是太矯情和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就是到了這種地步,為了照顧白石頭的心情和面子,我們還是委婉地告訴他:

「今天氣氛不對,這笑話沒有顯出它應有的幽默。」

我們在評價他整體的時候,其實也已經包括他一激動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說的那句話:「你生氣吧不值當,不生氣吧它又生生地氣人。」

但白石頭並沒有認識到這一點,還自我強弩之末地在那裡努呢。這時我們就知道他為什麼要回到和一頭扎到1969年了。他雖然表面上和意識中沒有意識到自己在1996年的窮途末路,但是起碼他在潛意識中認識到了這一點──這對於他也算是萬幸。不然他為什麼要掐斷時間回到那30年前呢?他為什麼不去看現在的新舞台而要一頭撲到過去的1969年的呂桂花的懷抱呢?意識包含著思想。不過淚在心裡流他也就是不說罷了。想著這裡,我們倒是對我們打小的夥伴和朋友白石頭有些同情了,我們不該說些只顧客觀和我們的心情而違他心意的話了。我們不該說他那些枯燥煩人不但讓他自己也讓別人心煩意亂的話不幽默了。我們應該不管不顧地哈哈大笑,然後說:

「白石頭,你說得真好,你說得真幽默,你快讓我們把肚子都笑破了。你對生活的見解真是覺世,真是力透紙背和入木三分,真是人人生活皆有和人人筆下全無。」

當然我們也知道這樣順著他說方方面面對他進行照顧在現實中會對他起到的負作用。他得到這樣的鼓勵之後,不就更要照著自己的愚蠢和怯懦走下去我們不就真的把他推到火坑和坭坑裡去了嗎?他不就更加不可救藥再和他見面的時候我們不就要跟著他受更大的罪了嗎?這個時候我們才知道我們和他的心靈相通是在哪個歷史接點上相焊連著。這時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我們還是讓他暫時離開現實和1996年一段吧。我們還是由著他的性子按照他的思路和他共同回到1969年吧。回到天真可愛和多情善感的少年時代。朋友,當你對現實排解不開的時候,你就回到少年,這對於你也是唯一的解脫方式了。我們寧肯跟你回到你一切都不懂事但還有青春朝氣的少年時代也不願和你在破棉絮一樣的烏雲和恐懼中再呆上片刻。現實的烏雲讓它去見它娘的鬼去吧,我們回到我們過去的陽光燦爛的少年時代。現實中的人見他娘的鬼去吧──包括你像雞窩一樣的頭髮和睡了一夜嘴裡吐出的中年口臭,我們回到少年時代花嫂時代她嘴裡含著和呼出的口香、甜香和暖香溫柔富貴之鄉中去吧。

「我們去找花嫂去吧。」

我們對白石頭說。

……

當我們聽說呂桂花要嫁到我們村的時候,正是我們一幫小流氓處在窮極無聊無法排遣的學校放暑假的時候。我們馬上跟全村人一起興奮了。呂桂花嫁過來那年剛剛19歲,一切都含苞欲放。但這還不是她吸引我們的主要方面,吸引我們的主要內容,是我們聽說,在她還沒有出嫁之前,就已經在娘家和一個在他們村莊住隊的公社幹部相好過。聽到這個消息之後,雖然我們表面上都和大人一起義憤填膺,但是當眾人散去只剩下我們一群小公雞的時候,我們對這消息又是多麼地激動和對她和到來又是多麼地急不可待呀。這時村中所有的少年都把自己想像成那個公社幹部,村中所有沒有出嫁的少女表姐都把自己想像成了和公社幹部相好的呂桂花。我們是一群多麼熱愛生命的少男少女呀。不但是我們這些少男少女,就是村裡已經成熟的成年人,包括我們村的權威生產隊長劉賀江聾舅舅在聽完一次例行的譴責之後,半天都沒有說話;當然大家在譴責的時候都看著他的臉色,對待這個風騷有趣的姑娘就像對待三礦的接車、煤塊和老馬一樣要看他是一個什麼態度。當然劉賀江聾舅舅的態度是不出我們意料的,在大是大非面前他是不能脫離群眾和讓群眾失望的。等大家終於譴責完輪到他總結的時候,他已經到了不能不說和不能不表態的時候,他才從自己的想像和幻想中清醒過來,他才意識到自己的社會角色和舉足輕重的現實地位。他一下就清醒了和接著就憤怒了,正像我們要求的那樣也像對三礦和老馬的表態要求他沉著和穩重一樣,現在他還沒說話,就已經把一口濃痰啐到了當時牛來發家的門框上,接著憤世嫉俗地說:「這樣的王八蓋子!」

又高度概括地說:「這簡直就是破鞋!」

又格外強調地說:「這我們娶的還能叫閨女嗎?」

又說:「連二婚頭都不如!」

又說:「要是我兒子,根本就不能娶這樣的娘兒們!」

又說:「按照我過去的脾氣,根本就不能讓這樣的女人進村!」

當然這些話都沒有什麼新意了。都是剛才大家已經說過的話。但正因為這樣,它就讓所有在場的人都放心了。但等眾人從牛來發家門口散去之後,劉賀江聾舅舅又留下剛才對這一事實的主要敘述者李胖頭,這時放下生產隊長和權威的架子,馬上從語言、語態和形體動作上做出已經脫離了公眾場合和嚴肅談話的姿式,開始轉換成我們現在作為私人談話隨便聊聊的樣子在那裡突然恬著臉笑著問──這樣的態度轉變也讓我們猝不及防,由於彎子轉得太陡,一下讓我們這些還留下沒有走的少年有些反應不過來呢──但是劉賀江聾舅舅──他並不是真聾,只是一個乳名和習慣性叫法罷了──已經厚顏無恥地恬著臉問:「那個公社住隊幹部叫什麼?」

接著又加了一句評價:「這個王八蛋,倒是便宜了他!」

那個主要敘述者李胖頭這時也來了精神,答:「就是鎮上配種站的老王。」

劉賀江聾舅舅有些不滿意:「配種站的老王?配種站有三個老王,到底是哪一個?」

李胖頭:「哪個老王?就是那個黑胖子叫王宗福的人!」

劉賀江聾舅舅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突然委屈地叫道:「哎喲,就是他呀,看他那操行,怎麼能便宜他呢?」

我們這時已經跟上了劉賀江聾舅舅的情緒,也在那裡情緒激動地給了聾舅舅一個呼應和合唱:

「就是,怎麼能便宜他呢?」

雖然我們從來沒有見過配種站的老王。於是我們理所當然地被劉賀江聾舅舅瞪了一眼。接著劉賀江聾舅舅又將臉轉向李胖頭:「那個呂桂花你見過沒有?長得怎麼樣?」

還沒有等回答,又自言自語地說:「這樣的人,長得肯定跟狐狸精一樣了。」

這倒一下難為了李胖頭,他在那裡不好意思和對不起大家地說:「老王我知道,這個呂桂花我也沒有見過。」

接著又呼應了劉賀江聾舅舅一下:「這樣的人,生性風騷是肯定的了。」

……

這天晚上,全村的男人都沒有睡好。我們都盼著這個風騷妖嬈的在15里之外村莊的叫呂桂花的姑娘能早一點嫁過來。我們對配種站的黑胖子王宗福充滿了嫉妒和羨慕,他一下成了我們的公眾情敵。接著情報傳來的越來越多,伴隨著我們繁忙和繁重的夏收和秋種,我們更加坐不住了,我們甚至覺得今年夏天的強體力勞動並不像往年那麼沉重,我們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