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四02太陽花嫂.1

呂桂花嫂嫂帶給我們的愉快不是一星半點。1969年,當你因為爹喝多了酒於是腦出血但接著就不出血了,而出的那點血也被身體一點點吸收,原來爹失去了記憶現在又一點點恢複起來。說是恢複其實當過去的一切又在他腦海里出現的時候,它就不是過去的一切而是經過變形後的重來,於是你看著還是過去的活蹦亂跳的爹,其實他已經不是你爹。你因為一點血回到故鄉又歸來的時候,你發現你從喉嚨里咔出來的痰也不是過去的痰了。明明都是一口痰,怎麼現在的痰比過去的痰要稠濃好多呢?你去了醫院也去了家,你還去了姥娘的墳,你坐了骯髒的汽車也坐了骯髒的火車,鐵路兩旁隨風飛舞的都是白色塑料袋和一張張白色的飯盒紙,火車上所有的水管都斷了水,但是洗臉池子里卻淤積著一盆溜邊溜沿的髒水。廁所便盆的後沿上濺滿了稀稠不均的大便,地面上到處是沒有撒到便池裡的尿液。這時你想:一坨連便池都對不準的人群,希望在哪裡呢?倒是那些附庸風雅的准貴族和正在一批批轉化成新生資產階級的流氓和貪官污吏,這時倒能得到你更多的同情。他們不這樣怎麼辦呢?他們不首先將自己解放出來,何談解放他人呢?就好象當飛機上出現了意外故障,如果你不首先將氧氣面罩套在自己嘴上,接著你怎麼能有機會去搭救別人呢?大惡之後才有大善。而我們百分之九十五的人民,是除了善良再沒有別的可以提起了,就好象那些新生的資產階級除了有錢就再沒有別的可以提起一樣。空心對著空心。這是一個中空的世界。當你下了火車,當你坐著面的走到高架的立交橋上,這時你滿臉悲哀地往外看,到處也是一片灰濛濛的天空和灰濛濛的樓房呀。這時你對著方塊的有機玻璃喃喃自語──你越來越愛喃喃自語了,當你一個人正在走著路和正在做事的時候,你會不知不覺因為過去的一件尷尬的往事或是突然想起將要面臨的一個什麼難題,你都會停下手中的一切喃喃自語:

「再也不能那樣了!」

或是搖著頭說:

「這段時間什麼時候才會過去呢?」

會把頂頭走來的人嚇上一跳,以為這句有關世界的話題跟他有什麼聯繫──其實什麼聯繫都沒有,我們只是擦肩而過,這句拋棄了特定環境的語言對你耳膜的撞擊只是一種誤會和偶然;你可以放心走你的路,我們在路上的交叉並不證明我們在往事的語言上有什麼聯繫。這時你對著你剛回和重回的城市──每次回來的頭兩天你為什麼羞於見人呢?你怎麼不能立即跟路途告別回到你過去的生活之中呢?──你從心理和潛意識中雖然也知道你是重回日常和過去的生活,但你也就像你過去沒有出血現在已經出血的爹一樣,看著它是過去不變的,還是過去的京城,人還是那些人,地方還是老地方,你樓下的那塊破水泥板和那扇來回匡當的木門仍在那裡橫著和匡當著,其實它們對你已經十分陌生了。事物的另一層含義是,偉大的人物從你身邊一個個死去,但鐵路兩邊飛舞的垃圾並不因為誰的出生和死亡而有所改變。大江南北已經快見不著一條不被污染的河流了。所有的水都是一團漆黑,所有的水都不明來路。這時你又突然想到,我們吃的糧食和瓜果也不再是1969年的糧食和瓜果了,現在沒有一粒糧食和一個瓜果是沒有吸收過化肥的,所有的糧食都沒有了糧食的味道我們每天都像嚼著塑料,所有的西瓜打開都露出一條一條寬大的白筋。麻子和禿子雖然少了,但是肥胖和臃腫、癌症和老年痴呆症、喃喃自語和胡言亂語者越來越多。藍天和白雲不見了,一年到頭都是灰濛濛的天空。要想找一句準確的話和一個準確的詞語來形容隨便發生的每一件事,走過去的每一個人,跳過去的每一隻兔子和否定之否定發展的每一段歷史都是困難的。話一出口就改變了事物本來所具備的意義。話一出口呈現出的都是話語表面殘存的另一層塵土。人已經成熟到吃人不吐骨頭臉上還笑咪咪的程度。所有的人都開始一頭扎到具體事物里永不回頭和畢其一生。所有的人都那麼地自信和拿根針就當棒槌,可笑、固執和偏執地在世界上活了一天又一天。一直到喃喃自語、胡言亂語、得了老年痴呆症的時候,他還對世界計較個沒有完呢。世界的一本胡塗大賬就這樣充滿了他的心。他怎麼不失語呢?想著這樣的未來再總結自己的以前,當你回到污染和彆扭的現在的時候,你可不就對環境感到突然的陌生和羞愧了嗎?──當你經過了醫院、火車、故鄉和墳、還有污染和白色之後,當你身邊還有人在注意諦聽你但心接著還會發生什麼你對世界感到恐懼而恐懼已經不是事物而是恐懼本身的時候,你突然想羞愧和傷感地說:

「親愛的,讓我也快一點患上老年痴呆症吧。」

當晚你就做起你爹病房的夢,你在病房給他換了一根燈管,接著你又給他修好了牆角的一個電器開關。你的小女兒在一個大柜子撒了一頭稀米湯。你伸腿踢了她一腳接著又兜頭給了她一巴掌。但一覺醒來,夢中的一切並沒有使你的心境安定下來,你接著還不能將心思回到你輕鬆的1969和1969的呂大和呂桂花身上。你首先還是給遠在巴黎的女兔唇回了一封信。你接到她的信已經快10天了。雖然你對她曾經有過遠水解不了近渴的感覺,但是當你喝得八成醉的時候──已經有點向你爹靠攏了,你突然想對什麼人說話和要把一句話告訴誰的時候,第一個撞到你心頭的,畢竟還是女兔唇啊。雖然你也知道10天之後當你要回信的時候,女兔唇已經不是寫信時的女兔唇了──寫信的情緒只是心頭偶然的一瞬現在就像床上的高潮已經過去了一樣,接著剩下的只是疲憊,這時你卻因為偶爾激動要和已不存在的情緒和人重新對接呢。你也是一廂情願,你也很偏執和固執呢。但是你卻覺得這是這些天來你要辦的最具有光明和幻想意義的一件事了。你在開頭模仿著來信寫了「親愛的今天」在信的最後模仿著寫了「擁抱明天」。但等把信扔到了國際信箱里,你才突然覺得所謂兩個人在世界上通信原來都是扯淡,原來一切的主動權都掌握在發信者手中而回信者所能做的只是一種對發信者的模仿和面對一個並不存在的昨天。她在來信中說要在上海開一個法式酒吧,你能和她認真討論這個問題嗎?說不定等你的回信到達她手中的時候,她又決定不開酒吧甚至連上海都不來了呢。就是退一步講真要開酒吧也不一定非要開法式酒吧這時如果已經變成美式或是英式的了呢?昨天她還散披著頭髮,今天就紮上了農村姑娘的小雙辨。雖然她的小雙辨也是一種模仿,但你卻還在那裡對她昨天的披髮慷慨激昂和大發議論。你還得做出對披髮很有興趣但是說著說著怎麼倒是突然又透出一點真情呢?──親愛的白石頭,原來一切都是稍縱即逝,一切都是風捲殘雲;當你用大頭針把一點點真情和露珠固定在那時間的牆壁上把它作為一個死亡的蝴蝶的標本保存下來的時候,我們看不到它的現實意義;也許等你幾十年後患了老年痴呆症當你不再在獨立寒秋而是一而再再而三地中風的時候,在你回首往事就像是你1969年在回想1969的時候,那個蒙滿歲月塵土的標本,倒是突然會發出一縷虛幻的色彩和光芒呢。原來現在只是一個秋儲的季節,你在恐懼地等侍著寒冬的到來和老年痴呆症和中風歪嘴的降臨呢。你沒有回故鄉之前,花爪舅舅不是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嗎?他就活生生地被你固定在剛剛的第一章里,但是當你因為爹的緣故回了一趟故鄉之後,娘卻告訴你:

「花爪舅舅已經死了。」

你大吃一驚。你突然像抓不住女兔唇的小雙辨一樣感到驚惶失措。怎麼那麼多人趁著你不注意的時候就突然拋下你遠行了呢?你們都遠去了,讓你一個人留在了原地。花爪舅舅,當年就是因為接你的煤車,我才有了我1969年的一切呀。現在花爪舅舅就永遠不在這個村莊和世界上了。當你再回到村裡的時候,你就再也看不到那個曾經和你一快說過話吃過飯偶爾在街頭倚著村裡一棵樹在那時蹲著的花爪舅舅了。過去當你來到他面前的時候,你緊緊握住了他那乾燥而溫暖的大手。還有牛根哥哥呢?還有牛扎舅呢?還有老得舅和老保舅呢?還有瘸腿牛文海呢?還有他的兒子牛長富的牛長富的媳婦呢?……還有1969年村裡所有出嫁的那些如花似玉的表姐呢?她們的放浪的笑聲和像將要成熟的青杏那緊繃繃的眼看就要爆裂的青春。山清水秀的1969年。呂大大爺和呂桂花表嫂。你滿含著眼淚想。

……

親愛的今天:

你好。接到你的信我總是非常高興。我同意你在上海開一個法式酒吧。雖然這對我國的國民經濟不會有太大的促進,但說不定卻能給我提供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已經開始積攢手中的法郎──在世界上的某一天,突然在一個陌生的酒吧里和一個陌生的姑娘相遇並請她喝上一杯。接著再請她跳上一個舞。接著再把她拐到陝北,和她在那裡共同生一窩孩子……我還想告訴你的是,最近我買到一雙可心的老一輩革命家經常穿的平底圓口布鞋──不瞞你說,我已經成熟到開始穿平底布鞋的年齡了。但我這雙布鞋還是和一般的布鞋不一樣,它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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