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三08歡樂頌:四隻小天鵝獨舞之三.1

但是,在我們的憤怒聲中,這時天幕上突然一下連頭臉鼻子嘴巴都不見了。當然小手和小拳頭也不見了。這時天幕上出現了美容院摩天大樓的空鏡。一開始我們還不理解,不喊叫不要求我們還能看到解恨的大臉和小手──肯定是冰涼的小手,一喊叫一要求反倒一切都不見了。但是後來當我們也在紛紛寫回憶錄的時候,我們才悟到──我們不是從生活中從實際中而是從自己的回憶和想像中意識到,原來一切事物都有它的極致,等事物到了它極致的時候,反倒一切都不見了。這才是極致的延伸呢。天幕上是一幢大樓,那麼不管是大臉或是小手,一切發生在大樓之中,現在出現大樓不就比出現大臉和小手更具包容性嗎?我們看到的是大樓,大樓里做的是什麼我們不知道。我們看不到大樓里的臉和手,我們只能聽到裡面傳出來的聲響。你根據就些聲響來發揮自己的想像力,不就可以臉想得比天幕還大,手想得比米粒還小嗎?比臉和手大的是天幕,比天幕大的就是我們的心。不面對摩天大樓、陽台的時候,我們的心和我們心中的自我還與我們的身體在客觀上體積和容量相等,當我們面對深不可測的摩天大樓、偉人們常站的陽台的時候,我們的心就可以包容我們看到的一切。過去我們只能和我們敬佩和愛戴的偉人和領袖夢中相會,你們是我們初戀的情人,現在當我們的心包容你們的陽台和摩天大樓的時候,我們就好象和你們並排坐到了一起。親人,讓我們拉著手說說話吧。我們把我們的感情和終身都寄託到了你的身上。面對著夢中的你,我們甚至懷疑這種夢想成真的虛假性呢。我們屏著我們的呼吸,我們不敢大聲喘氣,我們緊張,我們急促,我們手足無措,當我們在夢裡見到你的時候,你是那樣地親切和平易近人,與我們進行著日常生活的交往;當你真的平易近人跟我們坐在一起的時候,雖然你還是那樣平易,你還微笑著和低下頭與我們說話,但是我們突然卻感到從未有過的壓抑;我們感到跟你坐在一起不配,我們心中的自我一下縮得像米粒那麼小,我們無意識地將雙手夾在自己的股間說起話來前言不搭後語;只有當你離去以後──離去三天之後,我們心中的自我才慢慢復甦和逐漸長到和我們的體積相一致。要讓我們和你平心靜氣地相處,得有一個適應的過程;你得給我們一段時間。當然,可能還有另外一種情況,就是當我們見了你之後,從此一輩子都不會恢複自我了,我們心中的自我從此就永遠萎縮和長不大了。我們就死在裡頭和干在井裡了。我們心裡還常常不負責任和推卸責任地想:這不是我的原因造成的。只有一種情況可以使我們迅速恢複自我,那就是當我們離開你之後,我們又碰到一個同樣把我們當作偉人的人,就像老袁和老曹離開了摩天大樓和陽台──我們在集體和人群里已經自己把自己給熔化掉了,剩下的就是一個聲勢浩大當然也是空心的集體──之後,又在另一個場合譬如是當年的村西糞堆旁遇到了白石頭,白石頭見到他們也像我們見到現在的偉人一樣緊張和縮小,這對老曹老袁已經縮小的心的迅速成長肯定是有好處的,就好象在愛情和婚姻的花朵上澆了一瓢水,也許它的成長就不需要三天了,三秒就夠了。比上不足,比下還是有餘啊。當然我們現在還沒有遇到白石頭。白石頭自從烤架上逃生以後,已經失蹤很長時間了。這對我們是多麼大的損失啊。我們現在處在看不到人物看不到莫勒麗·小娥看不到她的大臉和理髮師的小手只能看到一幢摩天大樓的境地,我們心中的自我已經縮小成一隻雞了。接著就是一隻麻雀了。再接著就是一隻螞蟻了。我們的心有螞蟻在爬。雖然我們有幾千萬人聚集在一起的外在聲勢──旗幟在我們身邊插得跟樹林一般,迎著風嘩嘩地飄揚,有人為了虛張聲勢和壯自己的膽已經將自己的臉塗成了紅眉綠眼──但這只是一個虛假的外觀,其實我們是一陽台下在那裡揚著腦袋和豎起耳朵靜俏俏的螞蟻。連下雨前急急忙忙搬家的螞蟻都不是,連熱鍋上亂爬的螞蟻都不是,連白螞蟻和白石頭都不是──這時我們又對莫勒麗·小娥有些懷疑和對美眼·兔唇有些嚮往和懷念了,甚至。當年她在陽台上亮出的也不是一塊石頭和白石頭呀,正是因為這樣,六指才在天空中跳了三個月長袖舞呀。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是不是一種對過去的違心否定和對現在強有力的政府的一種奴性的屈服呢?看,我們現在已經變成一群螞蟻了。但是,當我們只是看到一個空鏡和只能聽到裡面傳出的聲響時,改天換地已經開始了,再走回頭路已經是不可能了可能的只會使事情更糟。就好象軍事行動之前──千軍萬馬的我們已經做好準備和整裝待發了,天氣卻突然變壞了一樣。能見度對於戰鬥機運輸機的起落形成了嚴重的威脅。就是飛機起飛了,傘兵還不知會飄落到什麼區域和方位呢。說不定在空中就被敵人像打鴨子一樣給打掉了。這個時候我們行動不行動呢?你看著順著玻璃往下流的瓢潑大雨,隊伍就等你一句話了。這時確實有些碰運氣和下賭的意思。雖然這句話不好聽,可又找不出一個適當的別的名詞來代替。這個時候你終於說:「上帝保佑,開始!」所以我們在天幕上就看不到人物我們只能看到一個空景了。我們只能聽到裡面傳來的一種聲音。行動已經開始了。戲已經開演了,無法再收回了。美眼·兔唇就讓她見鬼去吧。一個個螞蟻也就不再懷疑和不再動了。這就是世界上最好的行動。這就是世界上最好的等待。等莫勒麗·小娥在陽台上出現的時候,她手裡一定會亮出比美眼·兔唇更加讓我們吃驚、開眼和開心的東西。我們的螞蟻眼盯著我們的大樓,我們把螞蟻耳朵貼在地面聽著大樓里傳出的聲音,就好象平日我們把耳朵貼在鐵軌上聽遠處傳來的火車輪聲一樣,希望早一點從裡面傳出勝利的消息。雖然這種聽音方法會使遠方的聲音失真、會使我們誤聽就是沒有誤聽也會誤判,但是我們還是聽到了聲響。這個事實本身就讓我們興奮。我們的螞蟻頭和螞蟻眼是向上仰視的,我們的耳朵又是貼著地面低伏的。兩種動作的悖反和不協調性,使我們欲上不上欲下不下,我們的脖子如同一個軸承時間一長就有些酸疼,但是讓我明真相的人看起來,我們欲進不進欲退不退嘴張開又合上合上又張開的樣子卻像伺機待出的猛獸一樣可怕當然也就是開心,幾千隻野獸在那裡晃動腦袋弓著身子伺機待發說什麼時候撲上去就撲上去說什麼時候嘶咬就嘶咬的猛烈樣子,也夠恐怖和嚇人的。不是一隻,是幾千隻呀同志們。就在你家的陽台之下趴著和卧著。就在那裡轉著脖子和弓著身子。你家就處在這樣密密麻麻的野獸包圍之中。我們說我們沒什麼目的,也就是圍在這裡看一看你們家的陽台,伏在地面聽一聽你們家的動靜。當我們向你這樣解釋的時候,你的腿開始像麻桿一樣打著哆嗦。我們說你該幹什麼就幹什麼,該打醋就出門打醋,該買鹽就出門買鹽。但你寧肯今天晚飯不吃,你一步也不敢邁出你的家門。在你家的周圍,我們仰起身子發現了什麼我們伏下身子又聽到了什麼呢?其實我們什麼也沒有發現,我們什麼也沒有聽到──起碼剛開始的時候是這樣,因為一開始我們還是用過去習慣的聽覺和視覺來對待這件事。大樓里沒有飄出什麼東西,沒有人出來打醋或是買鹽。飄出來的僅僅是樓中和屋裡的人體廢氣。其味道和其中所含的信息,不比任何別的美容院中的摩絲和鋦油膏、電頭罩和火烙鐵、飄落的有著皮屑的頭髮和就在洗頭和洗臉的功夫生長出的新發、腋發以及身上的每一寸皮肉和骨骼的舊的細胞的死亡和新的細胞生長的陳腐的味道和新生的氣息多,也不比它們少。既像白天公共汔車站那麼擁擠和嘈雜,又像晚上人散車空時那麼空落和傷感。既像猛獸一樣有一種氣勢逼人──哪怕是在鐵籠子里搖著尾巴走來走去──氣概,又像螞蟻在大雨到來之前──從此我們不知飄落到何處,母子之間還能不能見面──的忙亂和驚慌。對不起,大樓。我們從你身上沒有看出、聽出和聞出什麼新鮮。該聽的該看的我們以前也都聽過和看過。這多少有一點讓我們失望呢。這多少讓我們有一些鬆懈和懈怠。沒什麼新鮮的了吧?我們就像給單位看大門或看倉庫的60多歲的老大爺一樣,出出進進和進進出出的人喲,沒有什麼新鮮和可以讓人猶豫的。敲敲打打和人的高一聲和低一聲和喊叫,偶爾還有興奮的一個高調和傷感的一個低音。似乎是一個鐵匠在火前打鐵的聲音,又好象是一個老頭在倉庫的角落裡不停地翻找著什麼。我們聽到了任何理髮館都能傳出的洗頭聲、洗臉聲、咳嗽聲和「嘩啦」「嘩啦」的潑水聲,還有洗髮液在頭髮上出來的泡沫的「滋滋」聲和泡沫在髒的頭髮里回收和破滅的「啪啪」聲,小拳頭在臉上的拍打聲,小手在頭髮里的穿行聲,當我們看著美容院大樓一動不動的空景的時候。沒有這些我們司空見慣和一成不變的聲響還好一些,有了這些聲響我們就像莫勒麗·小娥聽闐理髮匠基挺·六指一成不變的提問一樣,它在無形中就形成了一種否定現實、時間、空間和期待的催化劑,我們也只好不拿現實當回事因為這種機械的重複開始讓我們昏昏欲睡。我們無意識的張開嘴巴打起了哈欠。看來不會再傳出什麼了。我們對世界半睡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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