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三07歡樂頌:四隻小天鵝獨舞之二.3

「莫勒麗·小娥,唯有你!」

接著坐蠟的就是莫勒麗·小娥本人了。你在打倒別人的時候誇下了海口,現在我們跟著你打倒別人之後,你給我們帶來了什麼呢?你說當你站到陽台上的時候,你會給我們帶來一個意外會是一個別樣的東西而不是一塊我們早已熟知的石頭──我們過去太庸俗、太懶惰、太習慣和太墨守成規了,石頭是一個什麼東西?不就是白螞蟻家那個渾小子嗎?我們已經見過他幾千年,現在百年不遇一個機會,還要犯賤地讓他在陽台上證明一下世界嗎?確實不是他就好了,但是我們在心底里怎麼還盼著是他而不是別人呢?當另一塊石頭六指在我們天空中跳舞的時候,我們怎麼也司空見慣那麼容易原諒別人和不在意自己的天空呢?歷史為什麼循環往複換湯不換藥呢?為什麼是一塊石頭和另一塊石頭呢?原因不在別人身上,是我們自己誤了自己,是美眼·兔唇欺騙了我們。幸好莫勒麗·小娥姑姑不與我們計較,在她終於也回到娘家和故鄉的百忙之中,還抽出寶貴的時間來校正和挽救我們,來給我們揭穿歷史真相的開闢未來──那麼現在你手中亮出的將是什麼呢?等到了那個時候,恐怕恐怖就不是過去的恐怖了,快樂頌就不是過去的庸常演奏了,一般的小夜曲或是單調的二胡或是京胡弓弦上發出的聲音我們也不屑一顧,一下就會出現大氣磅薄漫山遍野的樂隊的轟鳴和合奏。一下就氣吞山河,一下就讓你發出恐怖的驚叫一下就快樂地昏了過去。這不一下就開闢未來和面目一新了嗎?一下不就開闢歷史和從頭再來了嗎?什麼雕蟲小技,什麼美眼·兔唇,這時已經煙消雲散像秋風掃落葉一樣被掃到歷史的垃圾堆里去了。我們再也不回頭了。我們一下就跳出了髒水坑到了大海。過去我們只會在河裡和湖裡游水──怎麼會不憋氣呢?現在我們到了大海。只是為了這個,為了這個紀念,為了這個標記,為了我們的新生,為了我們的看到。為了我們的身體、耳朵和嘴巴,我們理直氣壯地要求莫勒麗·小娥早一點打開她的巴掌。你不是說世界上有大海嗎?現在你就帶著我們出發吧;你不是說在大海里可以游得更遠和更深嗎?你馬上就換游泳衣吧;你不是說有漫山遍野的樂隊嗎?你現在就讓他們排出來讓我們看一看,演奏起來讓我們聽一聽吧。我們以為這種要求會激怒和冒犯莫勒麗·小娥。理直氣壯之後,我們又有些怯生生的。但是誰知我們這樣的要求恰恰是中了莫勒麗·小娥的下懷呢?連上懷都不是,還是下懷。後來她在回憶錄中說,當她否定了美眼·兔唇和論證了我們的污水坑──本來是清清的水,怎麼就能把它論證成一潭污水呢?接著提了一下公用的大海──之後,當她提出石頭重複論之後,她當時怕的就是人民的沉默而不是向她提出新的要求和要她回報新的展示,如果不提要求她就等於一切工作白做了,美眼·兔唇打倒了,提出要求她就達到了目的和正中她的下懷。不提是讓她失望的,提出正是她所希望的。把別人推翻的目的是什麼呢?不是為了推翻完事,而是為了取而代之和自己上台。請你們再陪我演練一遍歷史吧。這個時候你們在感謝我,可知你們在感謝的同時,我從心中也感謝你們呢。你們在怯生生的時候,我心裡也有些打鼓呢。當我們終於從不同的方向共同走到一起的時候,你們長出了一口氣,我的心也終於放回了肚裡呢。

這群傻冒!

……

這是她在回憶錄中這一章節的結論。接著一切就重新開始了。這時你後悔都來不及了。戲台還是過去的戲台,但主角已經不是過去的人了。去年冬天一個賣蔥的,現在我們又看到了他。夢中的故鄉早已變化,本來是一馬平川,現在黑黲黲的大山已經逼到了我們的村落。姥娘的墓就在這氣吞山河的山的下邊。天空已經被我們擦洗乾淨了。是那麼地明靜和明亮。星星已經出來了,是那麼地透徹和清晰。大都市的夜晚,它的天從來沒有這麼寧靜、乾爽、透徹和深邃過。這個時候莫勒麗·小娥手中的放映機就「嚓嚓嚓嚓」地開始放映了。倒也還是過去的十六毫米的帶子。無非電影機的手柄和開關在她手裡掌握著。她是一個掌機人。整個天空的銀幕於是也就激活了。並沒有經過我們同意,我們的歷史和過去就洶湧地一排一排地出現在了銀幕上。我們的過去就是這樣嗎?我們從別處涌到了一個陽台前。銀幕是太大了,我們的頭和身就像是一座座的山丘在天空中晃動。我們在那裡瞎喊什麼呢?本來我們當年的生活還是彩色的和自認為是有聲有色的,怎麼到了銀幕和歷史上就成了單調的和黑白的了呢?我們的身和我們和臉,我們的心和我們的感情,現在看起來就成了醜陋的扁形了。我們當年就這麼簡單嗎?我們不知道世界是由多種色彩和各種形狀組成的嗎?但是我們當年就是這樣。這就是當年的紀錄片留給我們的歷史。就好象當年我們在別處接受檢閱時心情是那樣的激動澎湃,但是幾十年後我們再看當年的紀錄片,我們就成了一群固執笨拙沒頭沒腦的蒼蠅。我們見了人「啪」地一下立正,接著就把我們的長胳膊或是短胳膊遠遠地伸向前方,「嗨,俺孬舅!」我們自己都為當年的歷史臉紅。當我們只是在用腦袋回顧歷史而不是看自己的紀錄片的時候,我們還津津有味地給後代和孫子講著我們當年的故事,當我們看了自己的紀錄片明白歷史真相的時候,我們才知道我們的童年和現在的子孫沒有什麼區別,我們也是一群腿還沒有站起來眼睛還沒有掰開的幼稚的狐狸。到了這個時候,我們甚至有些懷疑莫勒麗·小娥有些不懷好意和故意讓我們出醜的嫌疑了。就好象我們已經40出頭了還要揭開我們的屁股簾讓我們看一看自己的羞處和私處一樣。這時它還能是像童年時期嫩豆腐一樣可愛的小屁股嗎?我們明白我們40年都白過了;同時我們後悔和後來的先知先覺的接觸使我們明白了時間流逝的真相。不明白我們還可以得過且過,明白了再不對自己進行治療和改正,敢過和自新,重換一個新屁股從頭開始就沖刷不了舊的紀錄片就不能掀過這一頁重新做人了。問題是:都已經40了,還改得過來嗎?但屁股簾已經揭開了,紀錄片已經在天幕上放映了。我們只能蹲在陽台前,在不變的風景和背景下,重溫一下我們當年的可憐和可笑的歷史。你出了一身冷汗。你出了一身雞皮疙瘩。這次你可不是為別人而是為你自己。你真想找一個地縫鑽進去。這就是我們創造的過去嗎?這就是寫到小學生課本里的夜壺嗎?一切都是盲目的和無緒的,一切都是沒頭沒腦的,就算我們本來是歷史的英雄現在也被莫勒麗·小娥釘到了歷史的恥辱柱上。我們在那裡歡呼什麼呢?我們不是知道美眼·兔唇進去的是一塊石頭接著她亮出的還是一塊石頭嗎?怎麼會不給後來的莫勒麗·小娥留下可鑽的空子呢?我們是該著。就是在我們歡呼了40年之後,再出現一個後來人來收拾我們。就該我們用社會實踐在一條道路上走了40年當我們已經老了的時候,突然發現一個路標:此路不通,接著你還得換另一條道路重新走下去和走到底。這個時候你的腿腳已經老嘍。但是在新的機場和海關,你還得接受別人的檢查和掀起你的屁股簾。黑紫就黑紫吧。過夜的油餅就過夜的油餅吧。到了這個時候,你就是想掩蓋和遮醜,一切也由不得你了。天上正在一幕幕放映,你還得坐在都市的麗晶時代廣場和美容院的陽台之下翹首以待。多麼地做作和讓人噁心。包括你現在的放映。是100分鐘的片子還是120分鐘的片子?是單集上下集或是多集?──當然,我們看著看著也就習慣了。雖然我們發現了許多我們的醜陋之處和恐怖之處──當然這裡的恐怖就不是那種引人開心的恐怖,但是我們也從中發現了我們當年的幼稚可愛之處呢。腿腳果真就是站不起來,眼睛果真就是掰不開。這雖然是我們的童年,但和我們現在的七老八十也有某些共同和相通之處呢。我們現在的老腿不是也站立不起來嗎?我們現在昏花的老眼每當午睡起來不是也睜不開還要藉助我們的兩手把兩條縫給掰開嗎?看我們當年理的鍋蓋一樣的傻頭。看我們當年一身藍或一身綠的上短下長的中式制服。看我們穿著帶襻的布鞋。看我們當年張著大嘴在那裡傻笑和雙腳齊跳的表情。看我們的滿頭大汗和一臉塵土。而陽台上的人卻衣著整齊剛剛喝過牛奶和咖啡腦門上還浸著一層細密的汗珠呢。──我們一開始看著還為自己的過去在那裡羞愧和懊惱,就像回到了當年的骷髏時期,在野地里死了都不安心和讓人安心。你安身守命不行嗎?不行。這不符合人類發展的歷史規律。但是看著看著,我們自己也習慣了和感到自己過去的好笑和可愛了。這時就不為過去慚愧而變得大言不慚和厚顏無恥了。看著自己就像是看著別人,這時就忘了自己單指著銀幕上的別人而在那裡嘲笑和「哈哈」地傻樂。於是一個悲劇和尷尬馬上就變成了喜劇。這就是我們故鄉和都市的特點。我們是能在災難之後忘掉災難找出救災英雄和表彰英雄的群體。於是到頭來我們也就成了一群沒心沒肺的糾合。我們馬上就還原了自我,我們就和後來的救星莫勒麗·小娥一起,在那裡指著銀幕「哈哈」地傻樂。莫勒麗的傻樂還有目的,而我們的傻樂是沒心沒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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