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二08披頭士時代.4

這話說得才像一個老鄉。這下就和郭老三和劉全玉扯平了。這下我們可以安心看戲了。我們再不安心看戲再節外生枝興風作浪就有些對不起故鄉和歐洲了。雖然幾個歐洲人對這話也有些嘀嘀咕咕和翻白眼皮,故鄉裡面有叛徒,歐洲裡面也有叛徒呀;但是他們雜在我們故鄉還能有幾個人──茫茫的草原上還能有幾隻羊,到底勢單力薄,大家一陣嚷,這嚷就蓋過了過時的幾種不滿意,接著重新想看戲。一下就到了太平時光,一下就是春風蕩漾,一下就是歌舞昇平,一下就是笛笙悠揚。戲才是我們的主題,戲才是我們的生命。生活中的煩惱,會在戲裡得到溶解。大幕不是拉開又閉上了嗎?現在再重新拉開吧。驢、羊、豬、兔都等得有些不耐煩了。怎麼跟人搞個事就這麼難呢?一人演出,怎麼一下附加上那麼多社會的人生的民族的和人種的內容呢?這就是我們和你們同台演出的悲哀了。你們和我們演出在人中興高采烈出了風頭和領了歷史潮頭,可知我們犧牲了自己和你們演出,一個個都像猴兒一樣心中充滿了眼淚和辛酸呢。你們在人中借我們成了人傑,到了我們動物身上可就成了墮落。你們在人中搖身一變跨越階段由小流氓到了大流氓,我們本來就是大流氓這一次卻還原成了人渣或是動物渣。如果你們永遠這樣下去我們就去幕後休息了,問題是當我們疲倦要休息盼著你們再爭論和爭奪一會兒的時候,你們的爭論已經完了又要和我們開始了。我們要不要打起精神迎奉你們呢?你們從來在時間和節奏上不知照顧我們的情緒我們這個時候是不是也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呢?但是我們已經看到,當你們看到我們疲倦,你們馬上就又把一個社會性的舉動加到了我們身上──你們手中舉起了皮鞭。這皮鞭既對著驢,也對著兔,既對著羊,也對著豬,磨到霍霍向豬羊──我們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加入表演和比賽的,你說這時比賽的本能價值和在生活中的實用性又在哪裡呢?我們的對手不是表演對象首先是一個皮鞭,這除了說明人不但在別的方面不是東西到了根本上和關係上也不是東西外,再不能說明其它了。當我們看到我們不是你們的朋友首先是你們的俘虜的時候,我們就知道這個表演肯定得不到推廣和它失敗的結局了。千把年來的人的關係,聚集著千把年的仇恨。坐在台下的一片一片的觀眾,你們什麼時候能醒悟到這一點呢?我們的一舉一動,你們倒是看出了和分析出了本來不是我們的是你們自己附加的處處和點點的精彩。你們看出了我們和你們的不同,但是你們就是沒有看出這對於你們從根本上來說也是一個陷阱,是什麼增加了我們的一直性和趨同性。我們在替自己悲哀的同時,我們對你們也有了同情;我們在替自己憤怒的時候,純粹是出於報復,我們也在鑼鼓和皮鞭的威脅下挺起自己的胸昂起自己的腦袋搭起小手邁著小碎步「鏘鏘鏘鏘」地在台上轉起了場子。到了這個時候我們反倒沒有什麼悲哀了,一進入節奏和程序我們就張開了歡樂和可愛的翅膀──這是我們和你們人的另一種區別。驢兒尥起了蹶子,兔兒撇起三瓣嘴打起了噴嚏──噴嚏難道也能寫成散文嗎?豬兒將尾巴捲成捲兒在場上「吱吱」地跑,老山羊翹起了嘴眥起了牙對著天空。前奏鋪墊得恰到好處,這時我們共同扯著手,唱著歌,提著籃子和提著裙邊到山野上去撿蘑菇。野草青青,天上剛剛下過一場小雨;燈紅酒綠的舞台,紅燈上蒙的是紅色的紗幔。雨打芭蕉的聲音並沒有停,郭老三和驢兒首先出場了──開始用腦袋和蹄兒撞大山。巍峨的群山一開始紋絲不動,後來竟也在我們頭上落下土來。撼山易,撼我們的關係難。台下的觀眾和評委鼓起掌來……接著旋轉的舞台又轉動起來,兔兒出場了──母兔兒畢竟比公驢溫柔一些,她是隨著小天鵝舞曲出場的。在那裡跳了一旋,一曲終了,借著全身撲倒到地上的結束動作,突然在我們面前豎起了一座城門。裡面住的都是人嗎?兔兒接著又對著台下喊:誰在歷史上趕過大車呢?進城去看一看嘛。這時我們在台下一個個張大了自己的嘴巴。原來這裡還有一段觀眾參與呢。這時路村丁就被大家推舉出來,你早年不是老跟著小劉兒他姥爺推車給鄉里送田賦嗎?現在你就推著車進城走一趟吧!單是一個村丁推著車子在路上走,是不是也顯得太單調和在鏡頭上不好處理呢?能不能再帶上一個孩子呢?讓孩子在前邊拉一根繩子走得滿頭大汗小路在後面掉著屁股推車子看上去是不是更富有動感和畫面感呢?這個孩子該推舉誰呢?這時大家想起了小劉兒。這孩子從小就有愛逛街和愛進城的毛病,1960年他不就隨著姥娘進過城嗎?小路和小劉兒,你們在台下的時候只代表你們自己,但是現在你們一上台就代表著大家和台下所有的觀眾呢。你們推上車進了城,我們大傢伙也都一塊進了城。城裡到底有什麼和我們鄉下不一樣的地方呢?生靈關係和人和人之間關係的區別又在哪裡呢?你們不是只帶著你們自己的眼,你們要渾身長滿了我們的雙眼才對呢。當我們出發的時候,小路叔叔已經把車襻帶套到脖子上我已經把繩子放到肩上拉直的時候,當我們已經在舞台上要上路的時候,鄉親們就像當年送兒從軍一樣,把我們送了一程又一程,囑咐了一遍又一遍。一拐過大路口就看不見了,鄉親們還站在那裡向我們招手呢──這讓小劉兒一下又回到了三國,就像當時隨著孬舅給曹丞相送兔子一樣。路上剛剛下過雨,空氣很清新。我與小路叔叔一前一後,他推著車,我拉著車,兩人走得興高采烈。一邊走我還一邊問:

「小路叔叔,城裡到底是什麼樣子呢?」

小路本來也不知道,他幾輩子都是孤燈野火他哪裡知道城及城的區別呢?但他故作前輩和經常進城的架式說:

「城裡也就那麼回事。人多一些,買賣多一些,牲口多一些──我是見怪不怪,於是我就不像有些人進一趟城事先那麼激動和迫不及待──進一趟城趕回來,也讓人精疲力盡呢。我是進也不驚,出也不哀。這樣也好,回到家不感到那麼疲倦我不感到城裡有什麼激動和讓人眼花繚亂的地方!」

小路叔叔振振有詞地告訴我。我年幼無知,就上了小路的當。但等我們推著車子望見城門的時候,我才發現小路叔叔比我還不如呢,一見城門比我還要激動和慌亂。眼看他的手已經把不住車把了,眼看他的眼睛就不夠用了,鄉親們的囑託和信任,早被他忘到了腦後。進城之後,燈紅酒綠之中,我也攏不住自己了。城裡怎麼就那麼熱鬧呢?人的城我就見得不多,生靈的城在我眼前就顯得更加新鮮了。人靈混雜,豬狗狂奔,熙熙攘攘的生靈人流,一下就讓我們回到了宋朝。大家都穿起了宋朝的服裝。甚至我們怎麼在生靈隊伍里又看見我們的老朋友臟人韓叔叔呢?怎麼他就是萬綠叢中一點紅呢?──在宋朝的日子裡,他怎麼穿著現代的服裝嘴裡唱著現代的歌謠呢?他的身上還是一如既往和有繼承性地那麼臟或更加臟,他身上的臟已經到了掉渣的地步。他穿著一雙稀爛的草鞋,邊閉著眼睛打著手中的梆子,邊在生靈隊伍中唱著他千年不變的蓮花落。歌詞當然還是諷刺他將來的朋友和同行:

一進城,嚇一跳

個個戴著大高帽

有白的,有藍的

都是給百姓要錢的

……

聽到這熟悉的歌聲,看到這故鄉的親人,我激動地在那裡大聲喊:

「臟人韓叔叔!」

但臟人韓叔叔倏然間就不見。這時我們看到生靈隊伍在那裡開始橫流。整個城裡都混亂了。剛剛還是清晨,怎麼轉眼間就夕陽西下了呢?我們剛剛進城一切還沒有看夠,怎麼就聽生靈在那裡喊「要關城門」了呢?我們不敢遲疑,掉頭就往回走。儘管我們還沒有看出人和生靈的區別,但是我們不願在陌生的城在全軍覆滅。但在我們慌不擇路馬上要逃出城門時,城門卻在我們的眼前慢慢地關上了──眼前一片黑暗,我們被關在了城裡。鬼進城。嚴絲合縫的城門,這個時候你哪裡撼得動呢?我們只有張著大嘴在那裡傻哭的份了。這時我們聽到城門外的舞台下,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我們被包了餃子。我們又到了正月初一。看來女兔唇和這隻大白兔在這次比賽中奪冠已經沒有什麼問題了。女兔唇還很文雅地提著自己的衣襟,對著舞台下的觀眾和轉身對著城門裡的我們分別屈了幾下膝──這有點歐洲禮節了。我和小路叔叔,在黑暗的城中張著傻嘴哭得更厲害了。我們還是上了鄉親們的當,原來他們的送行和囑託都是虛情假意和給我們設下的圈套。這時舞台繼續旋轉,小蛤蟆和他的紫花披頭羊出場了。真是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呀。披頭羊設置的背景是高粱地。雖然還沒有看到他們的表演,但是憑著過去的經驗和對將來神秘的好奇,我們就對他們的上台報以熱烈的掌聲。精彩的節目層出不窮,觀眾的情緒又往上高挑了幾度。台上台下已經達到了敵我不分和水乳交融的地步。每一個人都忘記了自己看戲的責任,觀眾忘了,評委也忘了;台下忘了,傳染得台上也忘了。於是這就不是一個表演而是大家酒後在一起翻腸倒肚掏心窩子話的相逢了。什麼話都說了,什麼舉止都變形了,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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