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二08披頭士時代.1

故鄉到了披頭士時代。一群故鄉的披頭士,一人抱著一頭自己心愛的寵物,站在村西糞堆上,整齊地跺著自己右腳的腳尖,在那裡搖頭晃腦地引頸高歌,就像巴黎、倫敦或是柏林街頭的土耳其藝人,旁若無人地站成一排,分別拿著橫笛、排簫、小鼓,搖頭晃腦地演奏一樣──隊伍的面前,擺著一頂土耳其禮帽,讓圍觀的路人往裡扔錢;我們這一排披頭士倒是沒在我們面前放禮帽,沒讓我們往裡扔我們用自己血汗掙來的錢,但他們的歌唱和音樂對我們的要求,比讓我們扔錢還可怕呢,因為他們在自己的樂隊面前,放了一個驢皮口袋和支起一個捕鳥的籮筐,要捕捉我們的靈魂──這籮筐以前在打麥場放著,現在怎麼到了他們面前?這不是隨便挪動公物和破壞公物嗎?這不是無法無天和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嗎?還有沒有王法和同性關係的紀律了?牛蠅·隨人一定是搞同性關係搞昏了頭。他既然是村裡的村長,怎麼一場同性關係搞下來,就不見他的作用和他的影響呢?這一屆政權真的是影子內閣嗎?納稅人的錢,就讓他們白拿了嗎?如果不是牛蠅·隨人和籮筐,披頭士們的陰謀說不定還不能這麼順利地實現呢。當我們正在家裡擺弄牛套的時候,我們突然聽到村西的土崗上傳來一陣悠揚的音樂和歌聲──不管怎麼說,這歌聲和音樂的初起,還是給我們帶來了心靈的震顫和神經的興奮。故鄉不聞音樂、韶樂、歌聲和歌唱久矣。故鄉已經被一個個發展階段:門環、夜壺、盒飯、包子……一直到走不出死胡同的謎語搞得死氣沉沉。我們如同被圈在一個黑羊圈裡,這是多麼地憋屈和沉悶呀。也不是沒有音樂,但那是文雅時代的室內樂,我們就像身處巴黎、倫敦、柏林聽交響樂一樣,個個打著黑色的領結和穿著拖地長裙,但我們聽著這一切的時候,哪裡還有故鄉的夜風下和在打麥場和糞堆旁引吭高歌想唱什麼就唱什麼的過去的無拘無束的農業社區時光的舒暢呢?當我們隨著孬舅變成文雅人的時候,我們就如同雄鷹被剪掉翅膀變成土雞一樣,雖然整天有人文雅地餵養,但是我們嚮往的還是故鄉的田野和瓦藍深邃的天空呀。我們呆在雞窩裡可真不是滋味。我們眼看就要被憋死了。是該散戲了。是該散場了。但是這戲和這場為什麼還不散呢?不散絕不是我們觀眾不想讓他們散,在他們一次次程序化的下場和下台的時候,我們並沒有死乞白賴地給他們鼓掌和讓他們再回來演唱,我們倒是一個個在那裡打著哈欠和拉起了鼾聲。但是他們在台後扭了扭身,自己給自己找了個台階和理由就又上來了。他們也清楚地知道,他們只要一下場,他們就像老孬一樣出局和像燈光下的落葉一樣沒個牽連和歸宿了。他們無枝可依。他們面臨的就是失業和在家中閑呆著。說不定他們的生活都成問題呢。他們純粹是出於自私而不是考慮我們的需要,這文雅的領結和晚禮服,我們就日復一日地穿戴下去了。戲永遠沒有結束。我們身在故鄉,但我們似乎生活在巴黎、倫敦和柏林。巴黎、倫敦和柏林和我們的故鄉又有什麼區別呢?一時我們的腦子裡還有這樣胡塗的想法呢。可見我們也是昏了頭和習了慣這習慣都已經成自然了。雞和鷹在窩裡和籠里呆久了,漸漸地就呆出味道來了。它們已經不思山野和天空了。日子這樣過下去也不錯。我們不是沒有被餓死嗎?我們不是還有肉吃和有水喝嗎?這時我們就記著一個物質文明而不聞精神文明了。就好象一個奏樂的人三月不聞肉味是一回事。但恰恰就在這個時候,我們正在家裡收拾著牛套,我們突然聽到村西的土崗上和糞堆旁,傳來一陣我們久違的故鄉的往日的歌曲。我們一開始還沒有什麼感覺,我們一邊在那裡收拾著套,一邊把它當作旁邊的一個收音機在那裡漫無目的地歌唱,但是我們聽著聽著,我們的心怎麼就一下一下被提起來了呢?我們的心怎麼就慢慢離開手中的套到了田野上呢?我們怎麼一下就忘掉了眼前而回到了過去呢?歌聲怎麼一下一下像鼓槌一樣敲在我們心頭越來越響呢?我們怎麼突然就想起什麼和記起什麼了呢?就好象我們夢到一個老地方這個老地方怎麼好象我們上一輩子在這裡生活過呢?一開始只是挑出一點和扯出一個線頭,怎麼接著這個線頭就把我們的記憶越扯越多呢?一開始只是一個碎片,怎麼這碎片越積越多最後就連成一片天空了呢?當我們只顧眼前的時候,我們就忘記了過去──好了傷疤就忘了疼,當過去的汪洋大海越過現在洶湧到我們面前的時候,我們面對這大水,怎麼一下就被沒頂和哭起來了呢?過去還有那麼多浪花,過去還有那麼多花樣,天上飛的還有鷗鳥,水上跑的還有帆船,接著岸的兩邊就長出了稻米和高梁呢。風一吹稻花就香了兩岸呢。過去的日子並不是像老孬這樣的統治者所說的那樣暗無天日。過去也有過去的歡樂和活法呢。世上從來就沒有一個新的開始。如果說我們還有什麼悲哀的話,這就是最讓我們悲哀和讓我們放心不下的了。操你們個媽的!當我們看到過去的汪洋和帆船的時候,我們就丟下了眼前的套──哪怕正做到一半呢。──我們就是對目前沒有懷疑,也得允許我們偶爾回憶一下過去和往事吧?隔山隔水,隔不斷我們的心。我的好人兒,你現在在哪裡呢?──我們像炸了窩的牲口和燒了蜂房的馬蜂一樣,萬眾一心和齊心協力地向召喚我們的村西土崗上和糞堆旁蜂擁著奔跑過去。這是我們的聲音,這是我們的過去,這是我們永不再來的青春甚至是童年。這才是我而現在的我才是扯淡呢。當我們對歌聲抱著這樣的期望跑到村西土崗上和糞堆旁的時候,我們一下又驚呆在那裡和感到大失所望了。原來就是他們呀。原來他們懷裡一人抱著一頭寵物和生靈呀。原來這和我們沒什麼關係他們只是顧他們自己不過是借我們的過去來打扮他們的現在呀。原來他們並不是要用他們的歌聲之舟,共同地把我們渡過條往昔之河,而是他們就在河的這邊用我們對河的那邊的嚮往建築他們在河這邊的物質和精神的堡壘呀。原來他們是用拆我們雞窩和我們籠子的材料,來構造和建築他們的窩和籠子呀。他們是用打麥場上的籮筐,來扣住我們這些懷揣著理想和過去的人的靈魂呀。他們的籮筐上明確地貼著這樣一張紙條:交出你們血淋淋的心。為了這樣一個目的,他們在那裡鼓著腮幫子起勁地吹奏和在那裡一躥一躥地跺著右腳尖歌唱。連他們懷裡的生靈們也和他們一起向我們招搖呢。當我們一時衝動就和他們同流合污把我們的心真的放到他們的驢皮口袋和捕鳥的籮筐里時,我們的身子也和著他們的音樂在那裡一蹦一跳呢。在驢皮口袋和在籮筐里跟著跳動的,還有我們的不死的新鮮帶血的心。我們的肉體在跟著他們的歌聲跳,我們的精神和心也在跟著他們的歌聲跳,在我們經歷了漫長的成人的折騰和挫磨之後,現在我們一下子就身心分離地回到了我們輕鬆的童年和玩尿泥的時代。我們一下子就成了一群沒有負擔和童言無忌的孩子。這個時候不管我們搞什麼都無所顧忌了。這個時候我們搞什麼已經無關緊要了。當然在我們清醒之後,我們才發現正是這幫過去看著還很憨厚現在看來怎麼一下子就變得狡猾的我們看著我們回到了童年其實也就是我們自己回到了童年他們並沒有回去的真正的罪惡的目的。你們和別人同流合污了。是你們指示我們心甘情願地把我們的心放到了別人的驢皮口袋裡──這隻驢皮也是你們的共謀吧?──和別人的籮筐里了──這隻籮筐也是我們的公物吧?但在當時回到過去的我們並沒有認識仍在現在的我們呢,我們還在那裡感到披頭士時代的到來真是及時呀,又是一個新天地。一開始我們可能還不習慣,但是當我們聽到披頭士的歌聲都是我們過去童年時所熟悉的,我們就全民興奮和隨著披頭士們載歌載舞了。連八九十歲的俺姥娘都上了當,也扭著自己的小腳跟著我們和夾在我們中間像當年我五歲的時候帶我一塊看飛機一樣一扭一扭地來了──為了向我們證明她老人家並沒有落伍和守舊──其實老人家也是大可不必,您本來已經是那麼地德高望重了,這個時候您就是不合潮流和保守一點誰還能說出什麼來呢?但是俺的姥娘還是一扭一扭地來了,這時我們就不能把她老人家看成是一種對時代風尚的屈就和討好為了表示一顆年輕的心而不是跟不上潮流,而一切都是出自她內心的真情老人家確實是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想起了自己當年做小閨女時代在這種故鄉悲涼抒情的歌聲中如何一個早晨爬了八顆大榆樹捋了一籃子榆錢挎回去讓她娘做飯。那是80多年前的事了,想起來怎麼是一瞬呢?本來故鄉已經是一盤散沙和各自為政了,現在一場披頭士革命,又把大家萬眾一心地集合到了一起。這種萬眾一心把自己的心交給驢皮、籮筐和別人的時代已經是久違了。這個集合和讓大家一起行動的本身,也使我們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呢。我們也抄起了自己的樂器。笙、鼓、鈸、和嗩吶都上來了。這真是一個少數民族、南極和南非的節日。雖然我們在以後清醒的日子裡,我們捂著沒有心的空空如也的胸膛,我們感到無比的痛苦,但是就是那個時候想起來,我們在受矇騙的日子裡,我們的歡樂也是真實的呀。就好象我們在同性關係抑或是異性關係之中,我們不愛人或人不愛並不是最悲哀的,最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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