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二07劉老孬回憶錄(節選).3

又是一陣哈哈大笑。你就可以看出當時我們家庭和平、民主和自由的空氣了。至於老曹老袁,螞蟻牛蠅,基挺·米恩,巴爾·巴巴,瞎鹿六指,俺爹劉全玉和俺舅爺郭老三,莫勒麗和女兔唇,大美眼和前孬妗──他們的生存過程,也僅僅是供我們磕牙的一個偶然的話題。你們說你們有世界上最幸福的時光,我們說我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對。看著粒粒麻子,在爐火熠熠的紅光中閃亮和跳動,牆上貼的是謎語,地上跑的是老鼠,鍋里煮的是稀飯,稀飯之上「滋拉」「滋拉」貼的是玉米餅子。你剛從雪地里回來嗎?我的夫君和親親,過來,讓我給你撣一撣身上的碎雪。讓我給你摘下來頭上的斗笠。你可以把頭再低一些嗎?別讓我摘你斗笠的時候,再扯著你的頭髮。看,你頭上的溫度是多麼地低,我的冰涼的小手這個時候倒是顯得燙人。你的披風也讓我給摘下來吧。你槍頭上挑的是和麥爹利不同民族風格的二鍋頭嗎?你當年在歐洲呆了那麼長時間,還沒有忘記故鄉嗎?讓我給你在火爐上熱一熱再喝。喝冷酒的毛病要改掉,不然寫起字來手就要手顫。你的靴子已經在雪地里給踏濕了嗎?趕緊脫下來讓我擱在火邊烤一烤。你的襪子也扒下來,你冰涼的腳,就一下伸到我懷裡和我的褲腰裡吧。夜裡辛苦的是你,白天辛苦的就應該是我;外邊辛苦的是你,家裡辛苦的就應該是我……這就是我在謎語時代一個並不特殊的日子裡度過的普通時光。這是千把年來我度過的最好的最安靜的日子。小麻子輕輕說話,沒有動不動就站起來。異性關係中我歷經苦難沒有找到的境地,現在我在同性關係的謎語時代輕易得到了。我在我曾經反對過的時代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當我喝著燒酒喝得醉眼朦朧的時候,我有時候幸福和感動得當然也就是辛酸和感慨得──不由就搖著頭一個人「嚶嚶」地哭了起來。這個時候麻姑娘上前一把抱住了我,把我的頭抱到了「她」的懷裡。到底過去是一個叱吒風雲的英雄因為過去的暴烈所以現在就更加溫柔除了這個還和沒有歷史根源的溫柔大不相同的地方在於:這個時候「她」只是溫柔地抱著你,並不喋喋不休地問話──諸如此類地:

「你怎麼了?」

「你到底怎麼了?」

「你這是幹什麼?」

「有什麼你不會說出來嗎?」

去你媽的蛋。如果我有什麼我能說出來我還一個大男人在這裡「嚶嚶」地哭嗎?過去這樣的場面我們遇到的還少嗎?但是我現在的麻臉姑娘卻從來不說這些廢話和混帳話。不問你「怎麼了」「幹什麼」和讓「說出來」。她什麼也不讓我說,只是一個勁兒抱著我的頭摩挲著我的臉。世上有幾個可以任著你「嚶嚶」哭而不讓你說出來的女人呢?如果已經是這樣,我們也不用回故鄉也就乾脆呆在歐洲或是美洲了,我們也不用搞同性關係就呆在異性關係得了。──我的麻臉姑娘,不但這個時候不問,過了這個時候還是不問,就當這件事情沒有發生過。「她」偉大的麻點還不僅表現在這裡,「她」更加偉大的地方在於,當我「嚶嚶」和幸福的時候,「她」的心也真的在流淚和真的感到幸福。因為有時「她」在幸福之中,會突然有些驚醒和後怕呢──時時刻刻「她」倒不追究我,但是在一個突然的正在幸福和「嚶嚶」的時刻,「她」會突然追究時間和日月:

「我們真能永遠這樣下去嗎?」

「打麥場上再不會送來你陣亡的消息嗎?」

「郵遞員永遠不會到我們的村莊來嗎?」

幸福得都對日子擔心了。就像八月十五的月餅一樣,甜得都有些發膩了;就像一覺醒來我們見到夢中的情人站在我們床前一樣,這是真的嗎?「她」對這景象都有些擔心了。看著一頓好的筵席,就擺在我們的面前;看著一個莊嚴的時刻,馬上就要來臨;看著一場悲壯的好戲,馬上就要開場;一切都天遂人願,這時候我們倒對這莊嚴時刻的到來和我們自己的出現有些擔心和不自信了。我們到底是一些從舊社會過來有著受虐和被虐傾向的人,我們要故意咳嗽兩聲,來打擾來到的莊嚴──不故意破壞自己一下,我們怎麼能放心去消受這一切呢?再好的電影,我故意不看兩眼,然後再抬起我的頭。我的小鴿子和小母雞,我的小麻臉,我們生活得都對幸福有些擔心和恐懼了。我們對我們的日常生活都有些提心弔膽了。歷史不會退回去吧?夢不會再醒來吧?郵遞員不會再到打麥場來吧?打麥場是我們戀愛和溫柔的蚊子飛舞的地方呀。但她的擔心也恰恰是有道理的。在幾百年之前,也就是在這個地方,我們故鄉的英雄小麻了出門鬧革命去了,他的那個老雜毛爹爹瞎鹿,不就是每天到這同樣的打麥場上,日復一日地拄著拐杖焦急地等待郵遞員送來兒子陣亡的消息嗎?風吹著他雪白的鬍鬚。現在的瞎鹿雖然早已經變成了另一個冰雪溶化的無有,成了忠貞愛情和至死不渝的典型和模範,但是這個時候我的哥哥和親親,我擔心的倒不是在打麥場上有人等我我死了現在幸福得也夠本了我是怕別人像當年等我一樣再在那裡等著你。這樣的日子裡可以沒有我,但就是不能沒有你;在沒有你的日子裡,就等於這裡沒有了謎語;我們已經習慣了有謎語和有顛倒和瘋狂夜晚的日子,如果突然有一天斷線了、斷電了、停水了、白天和黑夜都變成了空白,這樣的日子就算我有勇氣活下去,但是這種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呢?所以我要把手日日夜夜地吊在你的脖子上。當你在床上和在家裡的時候,我可以給你端尿盆和執炊;但等你醒來和要出門的時候,我就要跟你大吵大鬧。我就是不要讓你出門嘛。如果你為了我們的幸福生活當然不是為了別的為了別的連討論的餘地也沒有如果你是為了我們的幸福生活非要出門的話,那我也須臾不能離開你的身旁,你也得把我吊到你的脖子上或是你的褲腰帶上;或者就像當年的娘放小劉兒一樣,乾脆就放到你的褲腰裡得了。到了這個時候,你的謎語就不是一個謎語而是一種和一股氣了,它已經成了我的生命之源當然我就不能傻呵呵地等著有一天我成為無源之水和無本之木。哥哥,你不會遭到別人的暗算吧?你不會蹚著別人的地雷吧?別人沒有在暗地裡嘀咕你你也沒有有在暗地裡嘀咕別人吧?我們是不是就這樣須臾不可分離地永遠呆在一起了呢?這種和平時光是不是就永遠在我們的院子里、在我們的房子里、在我們的床上和我們的身上千古不變地永駐了呢?是不是就真的千秋萬代和地久天長了呢?是不是就成了鐵打的江山和流水的兵了呢?我的哥哥──這個時候我麻臉姑娘倒是撕心裂肺和歇斯底里地大喊了一聲──

「你回答我!」

……如果不是沈性小寡婦這個我們共同的老朋友的出現,我們的日子就這麼日復一日地過下去了。麻臉姑娘在火爐前坐著的時候,「她」的腿已經叉得很開了。臉上總是含著微笑,頭上總是插著山花,皮膚里總是溢出新娘的永不散落的清香和肉香,手上總是戴著「叮噹」作響的生活的玉環身上總是戴著我給「她」加上的圈套──戴著這圈套和鐐銬跳舞,「她」臉上還露出由衷的幸福和滿足的笑容。笑逐顏開和笑口常開。圍裙永遠是乾乾淨淨的,表明著對生活充滿信心。不但是我,就是我的鄰居們,看到村莊里硝煙瀰漫和戰火四起,一切都不是我們帶著理想和夢想來到故鄉時所想像的──當一個社會和愛情理想到了故鄉和實踐的過程中,怎麼時間不長就讓我們措手不及地感到走味和變調了呢?怎麼就不是那麼回事了呢?怎麼說變化就變化了呢?怎麼一下子就是90度的大轉彎甚至是180度的大掉頭呢?但我們又想,這就是事與願違也就是事物發展的普遍規律吧。本來你在救一條毒蛇,誰知毒蛇一蘇醒就把你給咬了呢?本來你是培養小劉兒作為自己的接班人,誰知道這個接班人還沒等到上台連你死或者退他都等不及馬上就要搞政變和搶班奪權了呢?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老孬怎麼就趕上好時候和遇到知心的和貼心的一成不變的人了呢?他怎麼就是故鄉的一個例外呢?他家怎麼就是故鄉的一方凈土呢?這一家子怎麼就這麼一聲不出和悶著頭關起門在那裡幸福呢?怎麼他們之間就不出問題呢?腿和皮膚到底是怎麼保持的呢?你真讓我們羨慕,你真讓我們嫉妒。你們沒有出問題。你不但給自己而且也給我們帶來了歡樂和微笑。當我們見著這對當然我們也不常見到他們都是關起門來和悶著頭在那裡兩個人幸福這一點幸福總是自己獨享這一點倒讓我們不太滿意但有的時候我們也能見到他們和分享一點他們的歡樂和幸福呢,這個時候連我們自己都不亂和不鬧了。我們這時就像幼兒園的孩子給叔叔阿姨表演節目一樣,我們總是由衷地隨著大人的拍子在那裡搖頭晃腦地唱:請把我的歌帶回你的家,請把你的微笑留下。麻臉姑娘和老孬叔叔在微笑和風度,就是這麼長久地留在我們的心中。他們給我們的同性關係的故鄉,空前也是絕後地開創了一個新的歷史階段和開了一代我們所理想的故鄉新風。它給我們畫上了一個時代的圓滿的句號。──看看吧老弟,這就是當時我的鄰居們和鄉親們對我們當然也就是對我手段的評價。這一切是怎麼得來的?老舅我靠的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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