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二04俺爹和白螞蟻

俺爹把我擠到一個牆角問:「你最近是不是有些浮躁?」

我有些誠惶誠恐,但我據理力爭地說:「我最近一直都在夾著尾巴做人呀。」

俺爹上來就是一個脖兒拐,接著指著自己的鼻子,把他的臉逼到我的臉上:

「你在別人面前是夾著尾巴,但是在我面前呢?胳膊斷了,還包在肉里;肉爛了,還煮在鍋里;你倒是好,還沒有到戰爭時期,你胳膊肘就往外拐了,一到戰爭時期,你還能不是叛徙么?你對別人好我不惱,但你只對別人好而對你爹孬,或是為了對別人好故意冷落你爹讓它形成一個對比,你就做得太過份和不拿你爹當玩意兒了,甚至有些裝腔做勢和下作了。你以為自己聰明做得好,但世上的人能不明白么?你能背叛你爹,世界上還有什麼人你不能背叛呢?到頭來你的下場,也是聰明反被聰明誤,豬八戒照鏡子,里外不是人。以此類推和反證,你對我好,也就是對這個世界好;千里去燒香,不如在家敬爹娘。瞎鹿是個什麼東西,巴爾又是個什麼東西?不說是寫文章,就算是一個握手洽談的酒會吧,你在他們面前呆了那麼長時間,看到你爹你卻假裝沒有看見──就是你不想答理我,起碼你也得舉一下杯子吧?就是不舉杯子,你點一下頭總是可以的吧?但你就是視而不見,杯也沒舉,頭也沒點。本來你可以和瞎鹿和巴爾握手的時間短一些,正因為看到了我你才故意把這個時間給拉長──你這是氣誰呢?連瞎鹿和巴爾也蒙在鼓裡呢,他們以為你是真願意跟他們呆在一起,豈不知這也是鑽了我的空子呢。我挎著白螞蟻在人群中轉來轉去,人人跟我打招呼,人人對我笑臉相迎,唯獨我的兒子,在這裡是我的敵人和冤家,我一下就對這個世界感到悲涼了呢。但我還是不和你一般計較,好男不跟女斗,好爹不跟兒斗,我還沒有把你一棒子打死。壁爐里的火還沒有燃盡,酒會還長著呢。你不理我,我先去理你成不成?你不對我舉酒杯,我高高地把酒杯向兒子舉過去怎麼樣?我兒子不是成為大人物了嗎?他在我面前擺架子,我上去巴結他還不成嗎?真到巴結不上的時候,我再一個人去感受孤獨不是還來得及嗎?今天我就是主動向你舉起了酒杯,旁邊糞堆上的牛糞火,就是我們的壁爐火,我剛才給你的一個脖兒拐,就是我跟你碰的一杯香檳。我說了和巴結了你這麼半天,現在也該你說說了吧?不管怎麼樣,你得給我一個回話吧?哪怕你看不上我,瞧著我就煩──世界上的爹往往也和老婆一樣呢,總是看著別人的好──這也算個話;我得了這句話,馬上就向隅而泣,用自己的手摑自己的臉,誰讓我養出這麼一個忤逆不孝的東西呢?如果不是這樣,你就得立馬向我承認錯誤。昨天是晚坐在被窩裡,我還向你白螞蟻姨媽誇口呢,我還故意給你找詞跟『她』解釋酒會上的原因呢。我擁著被子坐在那裡,故作輕鬆地對白螞蟻說:孩子他娘──當然了,我們小倆口兒在一塊,也有一些閨房裡的笑話了,我叫『她』小孩他娘,『她』就在那裡說為什麼不能叫小孩他爹呢?我們就分得那麼清嗎?我們在床上是那麼蔥拌豆腐嗎?我們就是這樣不顧事實和割斷歷史嗎?在談嚴肅的問題之前先找一些笑話來輕鬆一下氣氛,就像正餐之前讓人喝一杯開胃酒一樣,這在大的莊嚴的歷史談判中,也不乏先例。這樣故意老還少地開一段玩笑和爭論,我也是為你考慮的。我對『她』說,小孩他娘──姑且就先這麼稱吧親愛的,不管怎麼說,那總是我們的一個孩子,雖然他胳膊肘往外拐,但我還是相信他的內心。當然了,我也不是護自己的親生孩子──這個孩子對於你來說就是我帶過來的犢子了,我對他和對你帶過來的白石頭是一樣看待的,或者,我看白石頭比看他還要高出一大截子呢──一般人看誰高了還是低了也就那麼回事,但我在村裡的威望你是知道的,不說是德高望重吧,也是一個言傳身教的人;那個小劉兒為什麼會有今天呢?還不是我身教重於言教的結果?我看白石頭比小劉兒重,白石頭在村裡的地位從此就要比小劉兒高出幾個百分點呢──我為什麼這樣看白石頭而丟下自己的親兒子不管呢,我的白螞蟻和白娘子,我還不是為了你嗎?如果不是你在,我認這個野種是誰呢?我是用虧待自己兒子的辦法,來贏得你的歡心呢──現在世界上這樣珍重愛情的人已經是不多了。既然我對你兒是這個態度,你將心比心小孩他娘,對我那個不爭氣的兒子,也就原諒他吧。他胳膊肘往外拐,我可以教育他;他不懂得尊敬我,我不生氣,他要是不懂得尊敬他的後娘,我就要真的不高興了。不行就打他,不行就罵他,回頭我是要收拾他的──這是我擁著被窩為你遮風擋雨哄騙白螞蟻的話。這是為了咱爺倆兒我對外人的一種狡猾。現在狡猾過去了,就剩下咱爺倆兒了,我看咱們就得恢複到誠實和實事求是上了吧?我現在面對面地問你一句──現在我想跟自己養大的東西面對面也難了,你早已經認賊作父和有奶就是娘了,今天湊巧抓住了你,我可和你面對面了(說到這裡,俺爹的臉逼得我更近了),我就千載難逢地問你一句:你平常對你爹到底安的是什麼心?你這樣對待你爹,故意做些親者痛仇者快的事,到底要達到什麼目的?為什麼總是圍著一個瞎鹿轉來轉去,到處讓你爹抓不著個人影呢?你對瞎鹿舔個什麼?是出於崇敬呢還是出於恐懼呢?如果是出於崇敬,他是影帝已經上一輩子的事,你是一個現實的人,怎麼還會拿他當一個大尾巴鷹呢?單是出於崇拜是到不了這種地步的。如果不是出於崇拜的話,那恐怕就是出於恐懼了。你恐懼什麼呢?──如果你不是我的兒子,我才不費這麼大的功夫和學問來給你進行心理治序呢,這一切與我何干?──你內心的恐懼,恐怕和眾人也沒有什麼區別吧?──不說別的,單是一個恐懼,你和別人都沒有什麼區別,還跟我在玩彎彎繞呢──也就是恐懼瞎鹿日復一日和故伎重演地到打麥場上的等待吧?怕他把你列入陣亡名單中吧?當然,你這種毫無個性的恐懼和由此出現的服貼也是人們共同的我也就不責備你了,你如果出於這個動機也許我倒是歡迎呢,我現在想向你說明的僅僅是你在這個問題上也是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呢。你只知道世上有一個瞎鹿可能在等待你的陣亡消息──是不是這樣你還料不定,你知不知道世上還有一個人肯定是在等著你的陣亡不但是陣亡哪怕是消亡、暴卒、山洪火山爆發把你給淹死炸死燒死或出門車把你給軋死都可以的消息呢?也許他已經把你的骨灰盒都準備好了呢?他整天思考的是把將來的骨灰放到家裡欣賞呢,或是乾脆扔到野地里喂狗──知道這個人是誰嗎?那就是我。如果放在平常,我也不會把我的這點不可告人的目的告訴被告和我等待的人也就是我將來看到的骨灰,現在說出來也純粹是你把我逼到了這個份上。人不犯我,我都犯人,別說現在你首先置我於不顧了。我和你拼了都不解氣,我看著你的骨灰盒往上撒尿都不解恨,你還在這裡花馬掉嘴地跟我玩花槍呢!你也是一聰明一世胡塗一時,你也是螳螂捕蟬而不知黃雀在後,是有人在那裡等著給你划上黑名單,但我這裡卻在等著往你骨灰盒上撒尿呢!你現在就告訴我,你到底是怕揣著黑名單的瞎鹿呢,還是怕等著往你骨灰盒上撒尿的你爹呢?你說!你馬上回答我!……」

看著父親、俺爹越逼越近,看著俺爹說的這麼可怕──我以前還真是沒有料到呢,我只知道俺爹看我不順眼,哪裡知道俺爹對我存著這麼大的深仇和一下手這麼兇狠呢?看來我是必死在他手裡無疑了,死不死在瞎鹿叔叔手上倒是難說;而且我從瞎鹿叔叔在冰雪中溶化對待愛情的態度他說將誰劃入黑名單也許只是開一個玩笑,而俺爹在這個問題上倒是實打實掏出傢伙就要對著我的骨灰撒尿了。相比較起來,瞎鹿叔叔雖然不懂事還有一些善良俺爹兇狠起來可連點人性都沒有了。於是我只好將善良的瞎鹿叔叔放到一邊,先來全副精力地對付和討好俺爹。想到這裡,我的臉上已經是眼淚漣漣了,我只好仰臉可憐地看著俺爹的臉就好象小的時候俺爹把我擠到磨道里用酸棗葛針條摔我的時候我仰著臉可憐地哀求他:「爹,不要再打我了!」

我哀求道:「爹,不要往我骨灰上撒尿!」

我接著說:「爹,我過年磕頭的壓歲錢還放在草屋的牆縫裡,我一會兒給你!」

我接著說:

「爹,我以後再不跟瞎鹿了,我跟著您就是了。就說現在您兒不是東西,看在您兒在以前的歷史上也不是沒給您干過一件好事的份上,您就原諒你兒一次吧。千不好萬不好,我總有一回好的時候吧?上次您到集上去,跟俺後娘也就是比俺親娘還要親的娘在一起的時候,因為夜壺您和世界鬧了矛盾,最後全集的人都走光了,不是您兒我幫您最後在散盡的集市上和廢墟里揀到一些夜壺嗎?現在你們家頭門上掛的,不就是那些夜壺嗎?您不看別的,就看在這幾個夜壺的份上,就把您兒當成一個屁,放過這一回吧。我以前是有些怕瞎鹿,怕他在打麥場上等待,現在看,我怕他是不對的,我在怕他之前,首先得怕您才是,不然我的骨灰盒都得讓屎尿給泡了。爹,我的骨灰盒不用麻煩,我替您抱著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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