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二03瞎鹿和巴爾·巴巴.3

臟人韓就這樣向我們走來了。他戴著黑墨鏡,就要向我的「女人」下手了。但是我們也知道,這一個前朝縣官,就是比郭老三聰明一些,但也聰明不到哪裡去──比我們還聰明的人,我們也不會去找不是?如果他沒蹚著我們埋的地雷而聰明地繞了過去反倒給我們又布下一個雷陣,那我們不就傻到丟了夫人又折兵的地步了嗎?所以這個臟人韓,也是一個表面看起來聰明能給我們撐面子其實也是一個好看不好吃的大倭瓜而已。他勾引女人,還能有什麼高明的手段呢?他的那點手段,在大清王朝已經用干用盡也沒有撈到什麼油水,現在斷檔了好多年已經到了黔驢技窮和油干燈盡的地步,他自己沒有什麼,他也只好向我學習了。他的突破口,也就和我當時一樣,只能是一個盒飯了。他也只好走回頭路和像吃二遍苦一樣,再走一遭我已經拋棄的道路了。民族是不能模仿的,人就可以模仿嗎?我們看著他走進我們的口袋,我們真有些歡欣鼓舞甚至為了這圈套的過於簡單而感到有些失望呢。他唱著蓮花落,盯著世界上一堆一堆成千上萬的盒飯──有的還是吃完扔掉的空飯盒,這就不能算是盒飯了──走了過來,和我這個帶著一個妹子和粉頭的鼓書藝人在一個村莊里狹路相逢。我和臟人韓在藝術等級上的區別,我不說你也是知道的了。這是專業和業餘的區別,這是大師和初學者的區別,這是球星和那些在衚衕里一擁而上把球亂踢的街串子的區別──巴爾過去是一個球星,「她」怎麼連這一點也沒有分辨出來呢?「她」怎麼還能上這樣的當呢?「她」以前是不是我們在公眾輿論里所佩服的人,現在我也要打折扣了呢。但世界的麻煩往往就雜生在這裡,大師和初學者,專業和業餘,球星和衚衕串子,由於大家的一時匆忙往往就一鍋煮了,在人海茫茫里就誰也分不出誰來了。他們都是寫詩的,他們都是唱戲的,他們都是踢球的,他們都是一塊的,這就是人們對我們的介紹。每當我聽到這樣介紹的時候,我就覺得這不單是我個人的悲哀,簡直是對人類文明的一種褻瀆,現在引起這種褻瀆的人和串子,就和我狹路相逢地遭遇到一個村莊里。接著,當我們各自唱了一段自己的鼓書和蓮花落,我在這裡對著我們的盒飯發愁又不能露出發愁想吐酸水的樣子的時候,那個唱蓮花落混不上飯吃的傢伙,就盯住了我的那個久久不吃的盒飯──我的鼓書當然能混出來盒飯,他的一個五音不全和跟世界互不搭調的蓮花落哪裡能混得出飯吃呢?這時在大師和初學者,在明星和衚衕串子之間,就產生另一場偉大的誤會了。我看著盒飯不吃是因為我看著它就吐酸水吃不下去,而臟人韓唱了半天沒得飯吃看著我的盒飯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地以為我是守著盒飯捨不得吃。這時他在那裡由衷地感嘆了一聲:

「我要什麼時候能吃上這樣的盒飯,能混得這麼體面活在世上,不但沒枉活一生,也算對得起我的上一輩子了。」

這是他由衷的話。聽到他這樣說,當然我就開始給他下套子了。就把這個該死的讓我深惡痛絕的盒飯,讓給他吃了。還大度地用主人賞給下人的口吻說:

「把這個盒飯端過去,躲在牆角里自己吃去吧。」

我們可以想像臟人韓臉上那個吃驚和下作的樣子。他上來接過盒飯,一溜煙地就跑在牆角埋頭和不顧一切地吃了起來。我還窮追不捨不依不饒地攆上去追打──以為瞎大爺的盒飯是好吃的嗎?我上去踏著他頭上的牆角問:

「這盒飯好吃嗎?」

臟人韓嘴裡塞滿了飯,已經噎得在那裡翻白眼了,但還是點頭哈腰地感激地回答著我的問題──我為瞎大爺做不了別的,我給他做一點滿意的回答還不會嗎?──我的大侄子,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我的失誤,也就在這點自作聰明和對別人的低估上了。人吃虧就在於不老實,我從自己的切身體驗和經驗教訓中,再一次體會出這一點。他在哪裡是給我回答問題嗎?他在那裡是給我掘墳墓呀。他由衷地回答說:「好吃!」

我又愚蠢地問:「每天有這樣的盒飯吃,你還在那裡編蓮花落諷刺社會的不正之風嗎?」

臟人韓搖搖頭:「飯已經有得吃了,還編它作甚?」

我:「每天讓你吃這樣的盒飯,別的什麼也不讓你吃,就讓你守著一個『女人』,你在這個世界上能夠安靜地和滿足地活下去嗎?」

臟人韓聽了這樣的話,倒是在那裡反問我:

「有了盒飯,又有了女人,食色兩字都有了,現在一切不用奮鬥,就到了我面前,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如果是那樣,我不就是一個逆歷史潮流而動的歷史反革命和現行反革命了嗎?有了它們,我還怎麼能對社會不滿呢?我過去對社會不滿,還不是因為你們把我從這兩項上給拿了下來你們這些窮小子跨上馬了嗎?現在不費吹灰之力,你們就自行退出歷史舞台和把這個還給了我,那我還唱蓮花落幹什麼?唱蓮花落沒有辦到的事情,現在遇到一個盒飯就辦到了,我怎麼能不愛惜這個盒飯和歷史給我提供的機遇呢?──如果你說話算數,現在我們就可以簽協議成交──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現在就給老大人謝恩了!」

說著,拿出前清那一套,一揖到地,給我跪到地上。我可是有些太倉促了。反倒讓他們打了個措手不及。沒等我扭過頭來徵求我的妹子和粉頭的意見,只見那粉頭,也和「她」將來的姦夫,雙雙跪到了一起。「她」倒是有些迫不及待。事後記者為這個採訪「她」,問「她」為什麼這麼快就變了心,就由瞎鹿馬跨上了臟人馬。沒想到這粉頭,一句話回答得我好生傷心。「她」說:

「因為我在牆角看到,蜜斯韓吃盒飯吃得比老瞎鹿要真心和認真得多。」

就這樣,因為另一個盒飯,婚姻從此就移交了。巴爾這麼快就由一個羞澀的腰身合適的少女,變成了一個當著老公出賣自己的肉體和靈魂的不知廉恥的唱妓,也是我沒有想到的。責任在我還是在「她」呢?過去被人傳為佳話的婚姻真的頃刻間就土崩瓦解了嗎?沒瓦解的時候盼著它瓦解,真瓦解的時候就又感到失落了。當然,誰也別想往你瞎鹿大叔眼裡揉沙子,事情起於青萍之末,一切都有它的必然性。對於這一點我不後悔。但問題的複雜性在於,有時候事物的發展規律,並不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呢。我以為把盒子交出去,也就把惡夢交了出去;我以為把惡夢交出去,和臟人韓干一杯香檳就是和往事乾杯了;我再也不用吃盒飯了,我再也不用和我痛恨和盼著「她」陣亡的人同床異夢了,我今後在我自己的床上可要自由、安穩一些和一夜一夜地沒有夢了。懷揣著這樣的理想和夢想,我就與巴爾分手上了自己的床。但令人沒有想到的是,當我真的一個人躺在自己床上時,惡夢倒是沒有了,但我也因此輾轉反側地失眠了。從此往後,我就永遠睡不著和得了失眠症了。一夜一夜地睜著兔蛋眼望著房頂,你不困也不不困,世界成了一片空白,這時你可就對這個世界開始產生焦慮和恐怖了。到底哪裡出了毛病呢?這時你對過去充滿惡夢的日子,倒有些懷念了。有惡夢的入睡,也比沒有惡夢的空白要好一些呀。有惡夢的時候恐怖是在夢中,失眠的日子恐怖可在現實啊。你連一個退路都沒有。有盒子和盒飯在那裡擺著,看著它們都噁心,但也比看到任何飯都無動於衷和視而不見要好呀。一夜一夜地這麼過去,我終於流出了悔恨的眼淚。這個時候我發現自己的內心深處,在和巴爾分手之後,我又真的愛上「她」了;在和盒飯分手之後,我又真的愛吃這個盒飯了。在以往的歲月里,盒飯成了我的家常便飯,久而久之,和它分手以後,我一天不吃就又想它了。盒飯,你在哪裡?我常常一個人對著空曠和垂柳說。這時我想反悔,我想反水,我想和你小劉兒一樣,話沒有說好,我現在要重說,我要和我的巴爾和盒飯重歸於好;但是一切都像長江滾滾東逝水一樣,浪花可就已經淘汰我這個英雄了。臟人韓和巴爾已經領過結婚證了。我再去找巴爾,就對「她」構成性騷擾了。本來是我的關係對象,現在找一下「她」就成了一種關係的不可能;世界轉了一圈,倒是把我給轉了出去;我推著小車正在走,誰知走著走著,就自己把自己翻到下水井裡,接著這井蓋翻了一個個兒,又把我蓋到裡面,這時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你說這不是自己給自己編織陰謀,自己跟自己過不去,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在過去的歲月里雖然和巴爾在一起吃盒飯吃倒了胃,接著想吃其它東西;現在不吃盒飯了,你可以吃世界上的任何東西了,但是這時你倒是什麼也吃不下就想著吃盒飯但是現在你真的到集上買一個盒飯但這個盒飯也不是以前的盒飯了你也吃得沒滋沒味。巴爾,我過去的愛人,你在洞房裡穿著紅綢襖頂著蓋頭布垂著大辮稍盤著豐滿的臀部坐在那裡的樣子,我還歷歷在目呢。怎麼這麼快你就變心了呢?一切都怪我,我不該忘本嫌棄咱們的盒飯,是我不好是我不對我現在向你承認錯誤你還能跟臟人韓離婚再回來嗎?我知道現在你和以前已經不一樣了,你已經在這個世界上不只和一個男人睡過覺而是和兩個男人睡過覺但是我不在乎這一點不管你和臟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