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二01打麥場.5

黑馬隊過來了,紅纓槍隊過來了。黑馬上戴著黑色高裝帽的,是牛蠅·隨人,是橫行·無道,是路小禿……這些昔日拿著粘棍、吹筒和彈弓的局外的流氓們,這時搖身一變,成了拯救故鄉的英雄。他們全是另一個還沒有犧牲的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主持人、我們過去的村長豬蛋給帶來的。到了這時候,豬蛋倒成了遇難的馮·大美眼的真正的好朋友。他帶隊伍為她和他們復仇來了。黑馬隊上,懸掛和飄舞著粘棍、吹筒、彈弓和避孕套所吹起的氣球。它們都在迎著夕陽和黑馬隊士兵的微笑飛舞呢。豬蛋在剛才的騷亂中是一個沒事人嗎?他沒有參與剛才的二十三個半嗎?他剛才也忘乎所以地任憑自己的個性發揮而忘記自己的身份了吧?但我們的豬蛋,到底村長當了一段時間,他學會了搖身一變──這是當過村長之後和沒有當村長之前的區別。他在政治上比我們成熟呢。凡是能搖身一變的人,我們在生活中都不能小覷,證明著他很快就要掌握我們的命運了。事情做得是多麼地自然和順理成章啊。剛才說過的話,現在他已經給忘記了;剛才做過的事,現在已經不算了。世界在他面前當然也就是在我們面前,又要重新開始了。我剛才說的不算,我現在重說,可以吧?當打麥場上一片騷亂到了再也控制不住的時候,別人都陷進這混戰之中不能自拔,我們的豬蛋,這時抓著自己已經得到的碎片,搖身一變就跳到了空中,他似乎是剛坐專機到達我們的故鄉和打麥場,正好碰到一群調皮的孩子在這裡破壞公物,作為一個有責任心的大人他能夠熟視無睹嗎?就好象一個人回到自己的家園,正好碰到一群調皮的孩子正在他家的後院偷棗一樣他能夠不管嗎?簡直是一場瘋狂的劫難呢,樹上的棗已經被這幫傢伙給搖晃光了,他們口袋裡已經裝滿了大棗,地上也滾得遍地都是,只是在棗樹的頂尖上,還巍然而孤獨地屹立著最後一片晚霞和最後一個大紅棗,但是這些傢伙連這人間最後的希望也不放過,他們還像小貓一樣往上爬呢。人類能就此讓他們毀滅嗎?看到這種情況,這個暴怒的成年人,能不去叫警察嗎?但他恰恰忘記,就是這事件發生之前,他也剛剛和這群孩子一樣,在別人家的園子里折騰甚至比這個還厲害呢。他是什麼?他就是一個剛剛從拘留所被放出來的罪犯。現在這個罪犯搖身一變,忘記了剛才自己的身份和不久前做的事情──我們的豬蛋,現在就屁顛屁顛地跑在馬隊旁邊。但豬蛋畢竟還是豬蛋呀,他哪裡知道,他以想拯救這個家園和棗園為開始,可等這個家園和棗園得到了拯救,他也就徹底地失去了這個家園。這時的家園,可就是這些狼犬和流氓們的了。他們收走了我們身上的棗子和查封了園子里所有的棗樹,他們就要在這裡駐紮和張冠李戴了。你們還要做醉棗和釀棗酒嗎?這時的豬蛋,可就連想搗酒糟也不得了。你不為此感到得不償失和感到後悔嗎?到了那個時候,BBD的攝影機去採訪他,沒想到我們的豬蛋,這時倒露出了大將風度和英雄本色,大言不慚地說:

「我是為歷史負責,當時並沒有考慮自己的進退和安危。再說,這是歷史的偶然嗎?」

他倒愣著頭問我們。為了這一句反問,當年BBD評選世界上的最佳領導人時,我們村莊的豬蛋,就得到了最佳風度獎和最深刻反問獎的桂冠。反諷和反問,還能形成結構嗎?一個偉大的評論家問。當然把大家都說成是關在黑屋子裡的群氓其中一個覺醒的人都沒有也是不對的,我們故鄉還有些機靈的人呢。他們整天不做別的幻想就是擔心這個世界和故鄉什麼時候崩潰呢。他們對世界做好了時刻出逃的準備。這些人是誰呢?譬如講,過時的剃頭匠六指,他的前妻柿餅臉,這一對好夫妻,就是這樣的人。但是轉眼之間──在他們像兔子一樣四散奔逃時,又被飛毛腿導彈炸得血肉橫飛和伸手不見六指。既然這樣,過去你對世界的所有準備,又頂什麼用呢?BBD的記者,事後不解地問六指。俺六指叔這時文雅地說:

「當時我不顧命地往外逃,並不是單單考慮我自己,而是考慮我的髮型和藝術。」

「不想使藝術失傳,才是我逃命的根本原因。」

他這個回答,倒令我們吃了一驚。接著六指又說:

「我的藏龍卧虎的頭型,什麼時候才能在世界上循環往複地轉回來呢?」

說到這裡,倒是潸然淚下。這種置生命於不顧還在擔心他的藝術的精神,倒是令我們感動了。我們一下又跟他回到了大清王朝,我們似乎又聽到了當年的瞎鹿在此情此景時所說的話。

凌晨三點以後。打麥場上一切都不存在了,一切都結束了,萬物寂靜,秋蟲啁唧。這時豬蛋想跳到馬隊上講話,表明自己的身份,但一把被牛蠅·隨人給拉了下來。傀儡就是這樣一種下場,事過之後哪裡還有你講話的市場?剛才沒有把你當西瓜一塊踏過,就夠便宜你了。你以為現蒸現賣的薄皮大餡的包子有你的份呢?那就錯了。說這話的時候,牛蠅·隨人和橫行·無道等人一人手裡拿著一個熱氣騰騰的薄皮大餡的包子在那裡埋頭啃著──這薄皮大餡的包子代表著什麼呢?就代表著我們的童年和我們童年的夢想啊。我們把著飯鋪的門框,往屋裡張望,烏黑的桌子和烏黑的筷子,熱氣彌滿,我們看不到大胖子和小猴子的身影,我們把指頭放在我們的口中,我們漆亮的黑眼睛,眼睜睜地看著這薄皮大餡的包子出鍋和出籠了。有人在火上燒了兩隻紅辣椒,再燒兩粒花生米,擱到蒜臼子里搗碎,滴上兩滴麻油,熱騰騰的包子,蘸著這些辣椒,他們大吃大嚼起來。不願吃辣椒的,還可以搗蒜嘛。這個吃包子的熱騰騰的場景,我們在《大狗的眼睛》里看到過呀。地主招待長工或是他以前的長工現在來搞土改了。我們看到這裡的時候,我們多麼地想當這家的長工啊。但是現在包子出來了,不說你是長工,我豬蛋以前還是村長呢,怎麼現在說沒我的份,就沒我的份了呢?你們這些洋人吃包子,怎麼不去蘸蒜和蘸辣椒呢?但是,面對著一大盆熱氣騰騰的包子,我們昔日的新軍頭目、我們的村長豬蛋,人家說不讓他動,他就是不敢動呢。黑馬隊和紅纓槍隊還沒有撤離呢。他只是Ii惶地看著牛蠅·隨人和橫行·無道(也包括看路小禿,路小禿現在倒拿著一個掉底的包子在啃呢。這時豬蛋心裡說:路小禿路小禿,以前你好賴是一個民族英雄,現在你就這樣有奶就是娘和賣國求榮了嗎?你連曲線救國都不搞了嗎?我們怎麼就把童年的夢想,終於交到別人手中了呢?),手像童年一樣放到嘴裡,Ii惶地問了一個生最深刻的主題:

「那麼我該怎麼辦呢?我該到哪裡去呢?哪裡是我的故鄉和人生的憩息地呢?」

本來牛蠅·隨人還想回答他文雅一些,但他的同伴橫行·無道這時站了出來。當然對橫行·無道這種舉動,牛蠅·隨人也有不同看法,你就這麼隨隨便便地站了出來,就這麼隨便地發言和說話,你這些話經過我們集體討論了嗎?你是代表你個人呢還是代表我們大家呢?下次不讓你管宣傳了。但橫行·無道既然站出來和準備這麼做了,牛蠅·隨人也沒有必要為了一個難民和豬蛋去無原則地得罪自己的同夥,你辦事已經無原則了,我接著再無原則下去,不就錯上加錯和反映出我們整體的素質了嗎?於是,牛蠅·隨人一堅持原則,就苦了我們的過去的村長豬蛋了。因為這橫行·無道想出的主意,竟是一個惡作劇──看看當故鄉喪失到別人手中時,我們的領袖是怎樣一個下場。橫行·無道說:

「你叫豬蛋,我們看你也是一頭豬,你和你的故鄉,犯了這麼大的錯誤,雖然你從外面搬兵殺虜本鄉群眾也算立了一功,但是說不定你叫醒黑屋子裡的人還要罪加一等呢。我們本來是要把你放到圈裡餵養,等到年底殺了過年(聽到這裡,豬蛋嚇得臉都白了),但是看你立功和罪加一等的份上,我們就放你一碼,把你當野外的夜豬給放了吧!」

接著,就用粘棍和吹筒,在豬蛋的豬尾巴上粘上去一掛鞭炮,接著像奧林匹克運動會點火一樣,一個火箭從民兵式構架上發射出去,準確無誤地落到這鞭炮上將它點燃。這掛鞭炮一響,我們的豬蛋,屁股可就著了火了,接著就燒著豬毛和後腿了。在「劈里啪啦」的鞭炮聲中,豬蛋凄厲地一聲長嚎,撒丫子朝荒夜裡跑去。從此我們的豬蛋,就成了一隻野豬,在山野和荒林里過著顛沛流浪和朝不保夕的生活。漸漸尾巴沒有了。屁股也成了稀爛從此再沒有痊癒過。它從此沒有了故鄉和親人,沒有了可以回歸的家園。有時當夕陽西下的時候,當沒有風也沒有雨的日子,當我們人靜了風物也靜了,我們會偶爾發現,在故鄉的遠處,在一個土堆上或是山崗上,一頭又臟又瘦的野豬,正獃獃地看著我們故鄉村莊的暮色和炊煙呢。看著看著,或是潸然淚下,或是悲愴地突然仰天長嘯一聲。這就是我們的豬蛋了。至於在以後的一天,它又突然返回我們的故鄉,在我們的故鄉大有作為,這就是後話了。豬蛋大叔,您就暫時先保重吧。

這時在打麥場上,牛蠅·隨人已經開始發表就職演說,同時要對同性關係者回故鄉的運動發表綱領性意見。他演說的時候,橫行·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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