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一07故鄉何謂之二.1

我和俺孬妗的專機到了故鄉的上空,但我們的飛機並沒有降落。沒降落並不是我們不想降落,我們在飛機上已經呆膩了;既然偷香竅玉,早已過時,我和孬妗再呆在一起,已經沒有什麼趣味了。我要下來,我要到故鄉的原野上吸收一些新鮮空氣。我要去找一下故鄉的女兔唇。從飛機上往下看,到處是如花似玉的田野和星羅棋布的村莊。人們都聚集到了村西糞堆旁或是從糞堆旁爆炸一樣地四散奔逃。孬妗看到下邊她將要開闢的新家園,不顧我的情緒,不顧路途上對我的打擊,現在一激動,又把我當成了她的親人,將的她胳膊插到了我的臂中,說:「我們的故鄉到了。」

但是我們不能下飛機。我們的飛機不能降落。一切都近在咫尺,但一切都還不屬於你。還有人在糾纏著我們。糾纏我們什麼?就是剛才有人提出的問題:故鄉是什麼?問題既然有人提出來了,總不能沒有結果就草草收兵吧?總不能以他們那點不成熟的結論,就匆忙地蓋棺論定吧?我們還有自己的看法呢。這個看法也跟你們同性關係者回故鄉大有關係呢。連故鄉都沒有弄清楚,何回之有?不是一切都成盲目的了嗎?盲目有盲目的隨意性和可愛性,但盲目並不能客觀地把握世界。白螞蟻說一聲故鄉的結論,一切都概括了嗎?就不能允許我們有自己的看法從而形成百花齊放和百家爭鳴的局面嗎?世界能這樣一部分一部分地給省略掉嗎?──如果糾纏這個問題的是一般人,我們可以置之不理,但糾纏這問題的是俺姥娘她三叔,這就使問題複雜化了。因此飛機就要停在空中不能降落,機場和打麥場就要實行空中管制。俺姥娘他三叔是一個爛眼圈──這種眼病有著多麼大的時代特徵呀,褪色的二三十年代,從孩子到老人,村莊有一半人是爛眼圈;這個爛眼圈一輩子是個悶嘴葫蘆,現在是死魂復活也眨著爛眼圈振振有詞地說:就算那段故鄉的理論不是白螞蟻的看法,是從小劉兒書上抄襲的,看法是小劉兒的,那又說明什麼問題呢?小劉兒在你們面前是孩子,在我們面前他就不是孩子了嗎?我還是他姥娘的三叔呢。世界恢複禮義與廉恥委員會秘書長劉老孬見了我,還不敢撒野呢。當年他隨他娘(就是俺姥娘嘍)到俺家去串親,長著一頭瘌痢瘡,躲在南牆下自己擠頭上的膿水,看到我,不好意思地停止自己的手,叫一聲「三舅」,弄得我沒得噁心;那時哪裡想到這麼一個不成氣的東西,長大以後會成為世界的秘書長?現在也有人跟著他「孬舅」「孬舅」地叫了。世界就是這樣發展的嗎?我清心寡欲一輩子,最後落得個背井離鄉的下場,他在那裡頂著一頭膿水,就當了秘書長了嗎?世界為什麼混亂,不要找大的社會意識形態方面的差異,只看我們身邊,看我和我的頂膿水的外甥在世界上的不同位置和下場,就可以洞察一切了。世界在哪裡?世界不在千里之外和虛無縹緲之中,世界就在我們身邊;由我們的昨天,就可以看到我們的今天;由我們的今天,就可以看到我們的明天。同性關係者回故鄉,他們怎麼就不看看我當初是怎麼離開骨肉和故鄉的?骨肉之親,切膚之痛,我們往往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啊。秋蟲唧唧,我這麼長篇大論地說了半天,會不會像《紅樓夢》中的賈母一樣,說著說著外邊房子的就著火或走水了呢?我也承認,世界的變化日新月異,關係的花樣層出不窮,但你往透里一想,一切都是一齣戲,剛剛還是遊戲的主角,轉眼之間,就是別人帶不帶你玩的問題了。亂鬨哄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這句話說的多麼好哇。這就是故鄉和他鄉的辯證關係。故鄉是什麼?故鄉是夢中的溫柔富貴和小母牛,所以我們要背井離鄉。在這一點上,說不定連小劉兒也沒有認識到哇。動不動就是《烏鴉的流傳》和《大狗的眼睛》,他和這些膚淺的同性關係者,在故鄉的看法上有什麼區別呢?他借白螞蟻之口在村頭的糞堆上說,故鄉是什麼?故鄉是他家棚子里隔年的蜘蛛網,上邊拉扯著幾隻干化的蒼蠅、蚊子和蠓蟲。這話說得不覺得有些矯情嗎?蜘蛛和蒼蠅、蚊子和蠓蟲,怎麼能跟小母牛相比呢?如果從這一點出發,他故鄉系列到底寫得怎麼樣,我還真有些懷疑哩。我倒建議他在這本正在寫的《故鄉面和花朵》之中,能把這一點致命的謬誤和偏差給糾正過來。從蒼蠅和蠓蟲和立場,轉移到溫柔而美麗的小母牛一邊。讓他給故鄉畫圖畫──我們對這孩子寄託著多麼大的希望呀,誰知他給我們不負責任地畫了兩隻蒼蠅和蠓蟲──與其這樣,你還不如畫一棵白菜呢──你應該畫的,恰恰是一頭小母牛。不要以為你像劉老孬一樣,現在也混得人模狗樣了,就可以為所欲為,不遵循藝術規律了,你從小可是我看著長大的──別說是你,連你孬舅甚至你姥娘,都是我看著長大的,你能吃幾碗乾飯喝幾碗湯,我還不知道嗎?你六歲跟人做媽媽飯的時候,就拉著人家五歲的女兔唇在那裡初試雲雨──你那時能試出什麼雲雨?──初試雲雨也沒有錯,錯就錯在怎麼被女兔唇他爹男老兔發現了?拿著一把鍘刀趕著你在地里跑──憤怒地如同女兒成年之後的丈夫一樣──雖然男老兔在這裡也有些錯位,但是你狂呼著舅爺的名字在那裡喊救命,樣子還不夠狼狽嗎?那時你是什麼?就是一個徹頭徹尾和顧頭不顧尾的小流氓。這些歷史的問題不追究你也罷,現在的問題是:既然現在你混出個頭臉和模樣來了,寫了那麼多東西,為什麼不見寫當年救你於姦情之中的老舅爺呢?文字的字裡行間,處處見你崇拜你姥娘和孬舅,把他們寫得跟聖母和英雄一樣──他們就沒有一點缺點了嗎?對你這種做法,我是有意見的。就說他們有些美德,但他們的這些美德是從何而來?你就不能把作品寫得再深刻一步,挖一挖他們的根源嗎?一挖就挖到我身上。當然,我對你也不是一棒子打死;但你也得知道世界上還有個本和末、源和流、主旋律和非主流的區別才好。把那個老孬,動不動就寫成土匪和秘書長,對人對他,有什麼好處?就不能騰出一點筆墨寫一寫主旋律的我嗎?當然,我讓你寫我,跟老孬讓你寫他,在本質上還是有區別的。他只是近水樓台先得月,看外甥是一個寫字的,就開後門讓把自己寫成瀟洒走一回的土匪,敢做敢為,風趣幽默,不拿這世界的規矩和民俗當回事,吃大戶,綁架,保鏢,再讓黑歌星呵絲·溫布爾唱一首插曲,逮住人也不砍頭和槍斃──恐怕手裡也沒槍吧?──就挖一個和這人高矮胖瘦大小相等的深坑,將人頭沖里一填,連土也不埋,拍拍手就走了;把世界和人生弄得舉重若輕,誇張了不少。接著又讓把他寫成世界的秘書長。這時我倒不是光替這個劉老孬臉紅了,我簡直要為你小劉兒氣不平了。你受了多大的委屈。你的人權都受到了迫害。這還有創作自由沒有了?還讓人家保持一點藝術家的良心不要了?世界為什麼出不了大作品?為什麼大腕幾百年才產生一個?不是因為這些種子物以稀為貴,而是世界上存在著過多的劉老孬這樣的人。而我讓你寫我,與老孬全然不同,不是為了讓你對我拔高和突出、誇張和變形──前者是「三突出」後者是現代派,僅僅是讓你恢複和還原一下歷史的本來面目。但事情的結果恰恰相反,我在你的書中名不見經傳,而劉老孬的陰謀一步步得逞,土匪就這麼當上了,由此成了一個革命者和職業政治家的資本;後來呢?秘書長也當上了,世界名模也摟上了。我卻在背地裡向隅而泣。事情到頭來是這樣一個結局,你讓我會怎麼想?這個世界還有沒有公平、正義、光明和希望了?但我也知道,世界上還存在這樣一個辯證法,物極必反,樂極生悲,你不要高興得太早了,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後來怎麼樣?後院起火了吧?夫人鬧上同性關係了吧。聽到這個消息,天下有多少人趁願呢。這單單是一個大家出於對他的嫉妒的問題嗎?恐怕他自己也得從自己身上找找原因。我不是非拿別人的不幸來填補自己空虛和狹隘的心腸,我說句不得當的話吧,照這樣發展下去,他將來所要失去的,就不單單是一個老婆的問題嘍,恐怕他所有的東西,包括他的秘書長,也難保多穩。我可以料定,他將來失去他的所有這一切之日,就是全體人民歡慶之時。我已經看到人民遊行了,打著各種各樣的旗子,在那裡歡呼雀躍。當然,我說這些的目的,並不是單單來談老孬,他在我的心中,已經被歷史所拋棄了。我談他已經沒有意義了。我現在所以談他,不怕髒了我的口,玷污我腦海中的一席之地,白白浪費了我許多腦細胞,還是看著他好歹是我外甥的情份上。他得勢之時,不講我是他舅;但在他失勢的時候,我還是講一點親情的。但我現在說這個還不是為他,我說他是為了你小劉兒,我親愛的重外甥。你不能再執迷不悟了。你不能把自己的青春和事業,文學和藝術,再栓在這輛註定要翻到歷史陰溝里的戰車上了。是抽腿拔出來的時候了。你作品中充滿著劉老孬,是個什麼意思呢?連豬蛋和白螞蟻也比他強嘛。我說這個並不單單代表我自己,而是大家和人民的意願;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大家都不止一次地問我,那個小劉兒,怎麼還在陰溝里徘徊呢?怎麼還是充滿著劉老孬呢?怎麼就是不見一點希望、亮色和光明的尾巴呢?怎麼就沒有一個理想的人物呢?那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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