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一05馮·大美眼與我.2

我點點頭,表示聽明白了。六指又說:

「我還要告訴你,你要自殺,也不要臨死時來一渾的,讓人說不清楚。你自殺可以,但不要現在自殺,因為現在我在你跟前,你要在我跟前自殺,你死了,我活著,白讓我說不清楚。公安部門驗屍時會說,這到底是自殺呢,還是他殺呢?如果萬一碰上一渾頭警官,不排除他殺,考慮到當時在場的就我自己,我可脫不了這血海般的干係。我的工作很忙,故鄉有許多頭在等著我去處理,我可沒功夫去跟你扯這些官司!現在說我們是好朋友也有些誇張,但我們畢竟也共處過一段時間,我還幫過你的忙,雖然弄巧成拙,沒有辦成,但我自己也受到了連累不是?現在我問你,你自殺準備採取什麼形式?」

我老實地答:「上吊!」

六指說:「那好,你先準備繩子,我呢,馬上就走,等我走出20里開外,你愛幹什麼,一概與我無礙!」

說完,背起褡褳,一溜煙去了;轉眼之間,過了山樑,不見背影,把我一個人留在了山樑上。竹梢蕉葉,秋雨瀝漓,清寒透幕。我不禁傷心地大哭了一場。但功夫不負有心人,就在我哽咽著往一棵苦楝樹上搭我的褲腰帶而驚起幾隻烏鴉也驚醒了它們的好夢因此不滿意地嘟囔著飛走時,就在我要把我的硬充好漢和硬漢的直挺挺其實很虛弱很耷拉的脖子伸向繩套時,這時遠處傳來一陣呼哨聲,吶喊聲,接著驢蹄得得,燈籠火把,映紅了天邊。再接著,一架私人直升飛機開始在天上盤旋,一個大喇叭,在飛機上高喊:「賢弟,慢些自戕,我來也!」

來者不是別人,正是打小跟我一塊玩尿泥的好夥伴小麻子。天睛了,月亮出來了。月出驚山鳥。小麻子穿著大馬靴,趁著銀色的月光,從飛機耷拉下的軟梯上走下來,笑哈哈地來到我面前。來到我面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掏出腰刀,「嗖」地一下,將搭在楝樹上我的褲腰帶給斬斷了。這時地面上打著燈籠火把的姐姐們也趕到了。一個個蜂腰削肩,氣喘吁吁,頭上冒著蒸氣和香汗。看到人來了,我也來勁了,來氣節了,雙手扒著楝樹枝,雙腳懸空,非要上吊不可。姐姐們都上來抱緊我的身子勸我,小麻子也說:「別這樣,別這樣,下來下來,有什麼事情下來再說!」

我更加不下來,踢騰著雙腿,非要上吊不可。我說:「好在我也是個寫字的大腕,就這麼被人撮了出去,我已無臉活在世上!」

又說:「姐姐們,無論是誰,給我遞上來一個腰帶或汗巾子!」

姐姐們仍在那裡笑著耐心勸我,說些個人、家庭、民族、國家的從小到大的道理。一個小姐姐說:

「你死倒沒什麼,我們勸你也不是為了你,只是你寫得那麼好的書,從此以後就要絕跡,讓萬千的讀者,心裡多麼不受用。你從此留下的空白,我們很快就會感到。你想上吊,作為一個人,當然有這個權力,你不能選擇生,但你可以選擇死。但你的死和我們的死還是有些不同,我們的死就是行院紅顏,一張草席一裹就完了,你的死決不是你個人的事情,你知道它將意味著什麼嗎?

我在樹上問:「意味著什麼?」

小姐姐:「意味著一個時代的結束!」

我聽了心裡好生受用。我竟沒想到一個死,還可以作為資本,撈回來這麼多評價。我一生奮鬥的目的是什麼呢?還不是為了這麼一個評價。現在不用奮鬥了,用一個上吊,就可以這麼輕而易舉地得到,那我以前不是一個傻瓜嗎?怎麼早沒有發現這條通往光輝頂點的小路和快捷方式呢?在通往光輝頂點的攀登上並不是沒有快捷方式,上吊就可以嘛。我接著還想聽一些這樣對我一生評價的話。這可以當作蓋棺論定,也可以供報紙發表。但是不能了,我的好夥伴小麻子發火了。姐姐們說話我不怕,小麻子發火我卻怕。因為他說:

「孩兒們,都別那麼多廢話了。我從小跟他在一起,他的那點德性我還不知道?已經散發得夠了。小劉兒,你說你下來不下來?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說下來,就馬上給我下來,把你的褲腰帶給我繫上;你要不下來,我就真成全了你,讓你上吊;你就是不想上吊,我也要用我的褲腰帶勒死你,讓你對得起那些評價。到底怎麼樣,你說!」

小麻子說著,真去解自己的褲腰帶。我只好見好就收,趕忙從楝樹上跳下來。因為我知道小麻子的脾氣,不敢跟他拉硬弓,跟他拉硬弓,他就真上來勒你;活了這麼大,為了一個評價和主義,還真能讓他給勒死不成?我一邊往下跳一邊給自己找面子和台階說:「我這可是看麻子的面子!」

麻子收回腰帶,一邊系腰,一邊笑著說:「我都知道了。」

看我臉上訕訕的,一時還轉不過來,於是安慰我:

「老弟,剛才我們在山寨喝酒沒喝夠,咱們哥倆兒,就在這山樑上,再喝上一場吧。對酒當歌,對月當酒,人生這樣的機會不多呀。喝完酒,再在這裡開個篝火晚會,你覺得怎麼樣?」

主意當然是個好主意。但看著姐姐們開酒,我心裡仍是悶悶不樂。因為我的問題並沒有解決呀。我還是一個被撮出去沒有活路和飯轍的人,你這裡美女如雲,我和你在一起歡樂個什麼呢?何況我的失業和失勢,就是你造成的;喝酒和篝火晚會固然好,但我這樣跟你在一起,不是認賊作父嗎?與其這樣,我還不如繼續去上吊。於是,我黑著臉又向姐姐們借汗巾子。小麻子明白了我的想法,哈哈大笑,往腰中一拉,拉出一卷花花綠綠的衛生巾一樣的團紙,指點我說:「打開自己看一看!」

我打開看。這是他的秘書給他起草的一個講話摘要。講話的全文,是準備在專門為同性關係和家園工程所召開的第21次大資產階級代表大會上所作的關於目前形勢和任務的工作報告。當然,在大會沒有召開之前,全文我是看不到的,現在看到的只是一個摘要。但從摘要里看,這裡邊已經有幾段提到了我。我看了以後心花怒放。一切問題都解決了。雨過天晴了。原來烏雲密布到雨過天晴,也就是轉瞬之間的事。小麻子到底是小麻子,從小一塊玩過尿泥。誰是春寒料峭時的最後一朵報春的紅梅呢?天生我才必有用,我輩豈是蓬蒿人。生死由命,富貴在天。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大撒把又加上急轉彎。我是被解脫了。憋了這麼多天,吸一口新鮮空氣吧。從監獄裡剛剛出來,黑暗的眼睛,對外面強烈的陽光,一下子還適應不過來呢。至於當初是不是冤案,走到陽光下的我,就不想再回憶過去了。沒有功夫嘆息。也沒有功夫和你們算帳。該笑的時候,我反倒想哭。該哭的時候,我也是一笑了之嘛。我是仁人志士,我是為了真理而不低頭的哥白尼。地球就是圍著太陽轉的。我可以被弔死。我可以自己去上吊。我在楝樹上扒著打提溜,你們都看見了。小的們,我這也是因禍得福,就好象政治家坐了幾十年監往往是政治資本一樣,我這次沒有成功的上吊,在我以後的歷史上,也意義深遠。小的們再想跟我扎毛刺,往往會考慮:「這人是認真的,他動不動就上吊。我們還是讓他三分把這損失到別的沒有志氣的孫子身上找回來吧。」

「對,我們躲開他!」

這是小的們的話。我摸透了這點心思。以後再遇到不順心的人和事,我也往往拉起架子說:

「真不行,我可以上吊嘛!」

或者:「這個世界還有什麼可以留戀的呢?」

接著露出一副痛苦和深刻的樣子。為此迷惑了不少女大學生。這種情緒帶到我的作品裡,許多評論家說我終於進步了;這次和以前因為外在原因轟動可不一樣,這次真是大腕了;這是後後現代的開始和先鋒;小劉兒開創了一個文學時代;他從來不趨炎附勢;他從來不與這庸俗的時代相苟同和相妥協;士可殺而不可辱的東方文人的風骨,在他身上得到了最佳的現代體現;他是阮籍、司馬遷和魯迅;他身上的骨頭,沒有一處不硬;他身上的肥膘,沒一處懶肉;給人進出的門緊閉著,給狗出入的門暢開著,一個聲音在喊:「出來吧,給你自由!」但我們的小劉兒,就是不出來。當形勢發生了變化,人民和大眾,黑人和白人,可以共同當家作主的時候,小劉兒長達幾十年的鬥爭終於結束了。他終於把牢底坐穿了。他從監獄裡走了出來。世界上的記者和攝像機都集中到了這裡。人民把監獄包圍了。小劉兒沒有讓監獄長去掉他手上的鎖鏈和腳上的鐐銬。他又故意將自己的白襯衫撕成一條一條的,塗上了不少類似人血的紅染料。自聽到勝利的消息以後,鬍子自然是一個月沒有剃。沒有去找六指。當他從監獄大門走出來時,萬眾歡騰了。鮮花、姑娘,都涌了上去。這就是我們的民族英雄。這就是我們民族的魂和根。鄉親們,下屆競選怎麼搞?我們選他做總統吧。所有的人都歡呼和圖騰起來。別的競選人,都見他娘的鬼去吧。我們的親人在坐牢的時候,他們在哪裡搞陰謀搞女人或搞同性關係呢?我們的小劉兒,就出色地處理過同性關係。就是他了。全民公決吧。大選開始吧。電視直播吧。看看投票人都是些什麼東西。他們如果投錯了人,他們下來和他們的家屬還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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