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一04 小麻子和六指.1

「瞎鹿不算什麼,孬舅也不算什麼!」

這是小麻子見到我劈頭說的第一句話。小麻子說這句話時,正在理髮。他的理髮與常人不同,不是推推剪剪,吹吹打打,捏捏揉揉,最後再噴噴髮膠,在前面直立起一綹劉海;或是故意撲答下半邊頭髮,遮擋住一隻眼睛。他不是這樣。他平日生活都很Modern和現代,美女孌童,私人專機,黑人按摩師,一應俱全;一日三餐的餐巾上,小毛驢屁股後的糞兜上,都刺著他家族的徽章。但一到理髮時,他就返樸歸真,回到了大清王朝,回到了小麻子造反的年代。這也是童年情結吧。他開始在自己頭髮上,染上了烏雲翻滾的兵戈之相。花的紫的,橙的藍的,打成一團。乍一看像一個NBA的球星。接著就開始染眉毛,染眼睛。眉毛仍染成紅的,眼睛仍染成綠色,恢複成紅眉綠眼。身體的其它部位他已經交給了黑人和白人,惟剩一個頭,還留給黃人。而且不要麗晶時代廣場和麗麗瑪蓮大飯店的黃人來理;麗麗瑪蓮大飯店的股份,小麻子就佔到了百分之四十──但他不用自己飯店的理髮師,一到理髮,就又想起了俺故鄉的六指叔;一月一次,用他的私人飛機去接六指。倒弄得六指有些不知所措和不知身在何處。正在地里搗大糞,豪華私人專機就落在了田頭。當天接到京城理完髮染完眉眼,當天就又送到了田頭繼續搗大糞。搗大糞時想著私人專機和千里之外的五星級大飯店的白地毯,理髮時又想著接著還要繼續搗大糞。搗大糞時對生活有一種企盼和希望,雖然現在搗大糞,但馬上就可以不搗這大糞,去京城過片刻的貴族生活,喝兩口別人喝剩的麥爹利或者拿破崙;雖然六指對這酒喝不慣,他愛喝的還是村裡燒鍋里釀的二鍋頭,這麥爹利和拿破崙可有些馬尿臊味;但喝酒嘛,也就是喝個氣氛和心情,白地毯上一杯馬尿喝下去,雖然嗆得滿眼憋淚,但仍然心滿意足;我們還能提出更高的要求嗎?也使他不禁回想起當年的大清王朝,小麻子在延津轟走太后,在那裡選美,我與曹成在縣城賓館的選美辦公室工作,賓館的理髮員倒休,理髮室開不了門,按說偌大一個縣城,還找不到一個剃頭匠?但曹成找到賓館的經理,推薦六指去幹了幾天。那時六指也喝過賓館宴席撤下來的干白。那時六指感謝曹成,現在六指感謝小麻子。六指說:

「我總是認為,人之初,性本善。曹成、小麻子這些人雖然身處高位,高處不勝寒,但本質都不錯,知道體恤下人。我六指一個手藝人,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能有幾個這樣的朋友在歷史上和現實中抬舉我,已經可以死而無撼了。」

接著將他幾個瘌痢頭徒弟召集到一塊,他就著驢錢,喝著老酒,伸出第六個指頭說:

「我平日說什麼來著?別小看我們的工作,雖是毫末技藝,卻是頂上功夫。你們也知道,我不是一個膚淺的人,早已過了那個階段,不是說上邊的人、有身份的人、貴族叫我去剃了幾回頭,讓專機接我我就沾沾自喜;但你也不能不承認,在這個世界上,並不是每個剃頭匠都可以被貴族叫被專機接的。有的人畢其一生努力,也不可能坐上一回專機。每當我夾著剃頭布包著的剃頭傢伙,坐在豪華的專機上,專機上就我一個乘客,來來往往的一串空姐為我一個人服務,我就想起我小的時候,在山西的大槐樹下,俺娘拉著我的手沿村討飯的情形。後來俺娘死了,我跟人學手藝,擔著一頭熱一頭涼的剃頭挑子,打著掛鏈,沿村給人剃瘌痢頭──一般人的好頭都不讓我剃,那時哪裡想到會有今天?想著想著,我就流下淚來。空姐見我流淚,十分疼愛我,就上來用她纖細的小手為我拭淚,並說:『看來六指點大師還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你聽聽這話,多麼體貼呵護人的心情。我上去抓住她的手,放到我的胸前,更加哽咽起來……」

六指的幾個徒弟聽得如痴如醉,一個瘌痢頭上來問:

「你接著也要忙裡偷閒給她的上下剃一把嗎?」

六指沒理他,而是話鋒一轉,說:

「在外邊人家這麼尊敬我,抬舉我,愛我和心疼我,可是在咱們內部呢?聽說還有人說我的壞話,傳我的小道消息,貶低我的人格和我的藝術水平,說我老一套,不學習後現代理論,我現在倒要問問,你學習了又怎麼樣,就可以取我而代之嗎?你的水平比小麻子和空姐還要高嗎?你會讓頭髮烏雲翻滾和讓眉毛變紅和眼睛變綠嗎?如果是那樣,我就服氣你。可惜你還不會,錯過了那個年頭;你怎麼知道那個年頭就不後現代呢?也許你們只是我們的簡單重複呢?任你奸似鬼,喝了老爹的洗腳水。你們跟我,還得學些年頭呢!你們離上專機的日子,還有一段路程要走呢!空姐的手,你們可望而不可及,我六指點卻已經把它牢牢抓在了懷中,你又奈何?我明白你的美夢,但我還是要正告你,你這美夢也做得太早了。你的狼子野心和司馬昭之心已經昭然若揭和路人皆知。我勸你還是收了和死了這條心,這對你本人的提高和成長,要好得多呢!搗你的大糞去吧!……」

六指憤怒地瞪著他的徒弟們。把幾個瘌痢頭弄得面面相覷,紛紛像雞叨米一樣點著頭說:

「師傅,放心,我們服氣你,我們安心搗我們的大糞!

六指大獲全勝,十分得意。正因為得意,樂極生悲,突然又雙手掩面,潸然淚下。又把他的徒弟們嚇了一跳,說:

「師傅,我們剛才不是說了,我們不搶你的班,不造你的反,不說你的壞話,不打你的小報告,不寫你的匿名信,只要你還活著,就不讓你上專機的地位受到威脅,給你實行終身制,這成了吧?你就不要傷心,再擠那點貓尿給我們看了!」

六指說:

「這次傷心,不是因為那個,我是突然又想起了當年大槐樹下我的老情人,想起了我的柿餅臉。如果柿餅姑娘現在還活著,看我現在混得如此風光,還不知怎麼高興呢!我與她之間,肯定也不存在那些不能溝通的障礙;她的老雜毛爹,肯定也不會再阻撓我們的婚事。說不定我們現在正在拜花堂或是洞房花燭夜呢!你想,那是一個什麼感覺?」

瘌痢頭徒弟勸他:

「師傅,空姐的手都抓上了,別再吃著碗里的,想著鍋里的。我們就不信,現代的空姐,不比古時的一個窮山村的柿餅臉要好。一個柴禾妞,她的腰有空姐細嗎?腿有空姐嫩嗎?臉上抹潤膚露肚上刺荷花嗎?你就別得便宜賣乖了。你要這樣,我們夜裡一個個扳槍睡覺,我們又該怎麼樣呢?你是哭自己呢,還是氣我們呢?你的動機,我們倒是要懷疑了!……」

六指破涕為笑,說:

「我承認,我一高興,有些得意忘形,頭緒有些亂了。你們說的也對,天涯何處無芳草,有了空姐,還提那個柿餅臉幹什麼。再這樣,我也覺得有些矯情了。就這樣吧,不提她也罷!」

於是,不再提柿餅臉,六指又高興起來。當然,在與小麻子的接觸中,六指也有些恐懼。恐懼不是恐懼小麻子,小麻子這樣牛氣的大人物,是不會跟一個剃頭匠下人計較什麼;相反,他對六指倒十分和藹甚至十分尊敬,他看不起的是那些也跟他一樣牛氣、因為這些人的牛氣使他的牛氣受到些阻擋不能光芒四射的那幫傢伙。如影帝瞎鹿,如秘書長孬舅。這些人他看不起。他們也能牛氣嗎?他們如能牛氣,全中國全世界人民不是都可以牛氣了嗎?所以他說:瞎鹿不算什麼,劉老孬也不算什麼。但他不會說六指不算什麼。六指苦惱的不是這個,恐懼的也不是這個。他苦惱的是每當一月一次被專機接到白地毯上,他正在那裡快樂和風光地給小麻子染頭染眉染眼、忙裡偷閒喝麥爹利和拿破崙時,想著須臾之後,仍得被專機送到故鄉的田頭上去搗大糞。專機給他帶來了風光,專機又把這種風光給送了回去。他苦惱小麻子為什麼不多長几個頭,長30個,一月30天,一天一個;到了月末,一切再從頭來,那就每天佔住了手,不用再回去搗大糞。他一邊在快樂,一邊在苦惱;一邊在染眉,一邊在恐懼大糞。就好象情人相見很快樂,但想著事情過後馬上就要分手在床上引起的苦惱和恐懼一樣;一邊苦惱和一邊恐懼,一邊做床上的事情這事情肯定是做不好的一樣,終於,有一天,六指一邊給小麻子染頭,一邊恐懼染頭之後接著還要搗他的大糞,想著想著亂了,就把小麻子的寶貴的貴族之頭,弄成了一堆大糞。大糞里長滿了沒漚斷的雜草、鐵絲、廢塑料袋和玻璃瓶碴子,裡面還爬滿了蚯蚓、屎克螂和過冬的泥鰍。這種情況是六指沒有想到的。六指清醒過來,可真有了另一種對小麻子的發慌和恐懼,他對著鏡子中的小麻子慌亂地說:

「麻子,我不是有意的……」

沒想到六指好福氣,再一次因禍得福,他無意中理的這個新式髮型,小麻子十分滿意。他看著鏡子中的頭型,我的天,紅眉綠眼再配上這種一頭的直衝雲霄的雜草、鐵絲和類似監獄牆上扎的玻璃碴子,裡面還亂爬著蚯蚓、屎克螂和泥鰍,這是多麼地抽象和後現代啊。六指,都說你古典,你創造了一種嶄新的現代的藝術哩。我應該給你發獎金哩。我是關心和支持藝術的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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