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一02瞎鹿叔叔.1

「馬走日字象走田,人走時運豬走膘」。

麗麗瑪蓮大酒店的大堂里,掛著這樣一幅標語。如同有些酒店的電梯間每天要換上不同日期的地毯、餐桌上每天要換上不同的時令鮮花──昨天是一束玫瑰,今天就應該是一束鳶尾花;昨天是一束鳶尾花,今天就應該是一束狗尾巴草──房間里每天要換成不同顏色的床單和被罩一樣,麗麗瑪蓮大酒店每天在大堂里都要換上一幅不同的標語、口號、俚語、俗語或者乾脆就是知心話。這是文雅之後的粗俗,這是拘謹之後的隨便,這是珍饈佳肴之後的貼餅子熬小魚,這是縱慾之後的一點羞澀和大惡之後的一點回頭是岸。富麗堂皇的大廳里懸掛著一條街頭標語,不啻在炎熱的夏天突然吹來一陣涼爽的風或在冰天雪地里突然出現了一個溫暖的驛站。有一次瑪蓮當著我們的面說,這也沒什麼稀奇,就像偉人的語錄幾十年之後就成了卡拉OK一樣,文化大革命到了我們這個世紀的作用也就是在我這個大堂里換換標語了。對於這些一天一換的標語,一開始看著還感到新鮮,但久而久之,對於我們這些經常出入瑪蓮飯店的人來說,也就見怪不怪甚至覺得瑪蓮有些誇張了。一天一天的標語並沒有給我們留下什麼印象──哪裡有文化大革命那麼驚心動魄呢?──就像情人的結交一樣,初結交還可以,時間一長就味同嚼蠟了;哪裡有12歲的初次驚蟄讓人震憾呢?在這些標語和知心話中,別的對我都是一晃而過,還就「人走時運豬走膘」這句話讓我在心裡「格登」一動並停留了很長時間。世界就是這樣。一切如同滿天移動的雲塊,你保不齊哪塊雲彩有雨,你拿不定主意出門是不是該帶雨披;你覺得世界很嚴重,將雨披帶上,出門不久,煙消雲散,世界的東方,推出紅彤彤一輪紅日;你覺得今天紅日也會出來,告訴小孩他娘,烏雲遮不住太陽,雨披不帶了,出門不久,你正騎在自行車上,霎時間電閃雷鳴,降下瓢潑大雨,你正好被澆了個「落湯雞」。已經中年的你躲在小商小販的雨篷之下,看著眼前在風中掙扎的雨絲,馬上就想起了你似水流年的人生,雞毛狗碎的種種細節──這一切都是值得的嗎?在這瀝瀝啦啦的雨中和小商小販的討價還價聲中,馬上就有一絲布爾喬亞的傷感呢。

人是一片雲,人是一股煙,人是一片綠葉,雖然一片片綠葉都不相同;人是無人知道的小草,眼看著他們在風中雨中掙扎──人要走了運氣,昨天還是街頭的乞兒,看他躲在酒店的一隅喃喃自語,今天就看著他在主席台上招手;你說,我過去與他很熟,他這個人品質壞得很,擠公共汽車的時候,就愛往女人身上蹭;打仗的時候,一聽到炮聲就往陣地後面竄。但從今往後,他出門一溜車隊,不是不用擠公共汽車了嗎?他嚮往的起碼還是異性關係,不還不是同性關係嗎?他就是以前往小夥子身上蹭,你又能怎麼樣呢?我建議你現在還是放聰明點,不要按照過去的身份,上去哥們長哥們短的大聲喊叫,說些過去的往事,你最好還是謙虛地站在他面前,聽他作指示,給他留一個好印象。同樣,看到影帝、大款、凡是在五星級飯店出出進進的貴族男女,都不要想起他們的過去,就按他目前的身份對待他或她或它(含他們手中牽的狗)。純粹出於羨慕和嫉妒,我曾經喃喃自語地研究過世界上一些發跡人的歷史。他們都是要不發就不發了,要發就相對集中,有一個爆發期;那真是時來運轉,說爆就爆,火爆,想不發都不成,想不成功都攔不住;前兩天看他還躺在那裡是一團稀面,轉眼之間被下了油鍋,再夾出來,就是金燦燦胖嘟嘟一顆碩大無比的油條。變不成油條的人,就永遠是一團稀面。所有的人到了晚年,都愛回憶自己的青春往事,那就是還原成稀面之後,又在回憶油條。當然,人無百日好,花無百日紅,長江滾滾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但這是失意文人對歷史的看法。他把他自己的無奈與失意毫不道德地轉嫁到歷史身上。為了這首詩,我曾請教過我的故友、三國時大名鼎鼎的曹成曹丞相。他說,這首詩是狗屁。與人打仗,如果想著是非成敗轉頭空,那不是阿Q嗎?這是把現實和歷史搞混淆了。曹成淪落為一個普通庸俗的村民已經一千多年,但這話說的,還頗有丞相風度。曹成邊說這話,邊住上拔了拔補釘摞補釘的大襠褲腰,接著眼中還真放射出昔日的威風的光芒。

馬蹄聲踏過了我們的心田

……

我們不約而同地背誦起新軍時代的這首詩。第二天我返回京城時,曹成背來半麻袋新出土的落花生,動感情地對我說:

「小侄一番話,激起了我心中許多浪花。一把落花生,不是什麼好東西,自己地里種的,拿回去哄孩子吃吧。」

後來我在小販的篷子下避雨的時候,還常常想起故鄉的他老人家。我覺得我們的感情比較相通。與他老人家的千年失意相比,我的自嘆自憐又算得了什麼呢?當然,我不是非要把自己和英雄、火爆、成功、大款、油條、錦上添花和時來運轉聯繫起來,置辛酸文人的目空一切和看破紅塵於不顧,我清楚地知道,高高在上的永遠是少數,共同把日子過成一桶稀粥相互分不清面目轉眼間煙消雲散的是大部分,世界永遠是上流社會的世界;我不明白的是,我為什麼到了這把年紀還穿著臟羽絨服騎著破自行車在街上走,別人比我年輕卻剛洗過桑拿按過摩用女人一樣的手梳理著自己的頭髮坐在法拉利里或騎在毛驢上往前跑──他們還在車裡啜「可樂」呢。我異性關係還只是在床上混口飯吃的水平,別人怎麼就發展到了同性關係?不患貧患不均。我看著他們來氣。這種來氣的心理損耗比不讓坐法拉利不讓騎毛驢找不到同性關係夥伴還讓人受折磨。我小的時候,一個一塊玩尿泥的朋友的娘黑大憨粗──往往在吃飯的時候大聲訓斥著一桌子像豬娃一樣的孩子:

「多喝粥,少吃饃!」

我的眾多的餓死的鄉親在臨死時說:「讓我吃口乾的!」

我就是那隻能喝粥不能吃饃的可憐孩子和臨死時也吃不上一口乾的可憐的鄉親。我至死不知道兩個男的躺在一塊兩條毛茸茸的腿交叉在一起的滋味、樂趣和感覺。我們什麼時候才能混跡到上流社會,與一幫道貌岸然男的打著領結女的戴著紗罩的人在麗晶時代廣場的Party上平起平坐?只有那裡才可以願意吃乾的就吃乾的,願意喝稀的就喝稀的;男盜女娼已經不算什麼,非男非女才是時代新潮。時機在哪裡?機遇在哪裡?契機在哪裡通行證又在哪裡?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可管什麼用呢?我常常穿著臟羽絨服、騎著破自行車、偏腿站在五星級飯店的門口,看著旋轉門進進出出在旋轉的男男女女、領結與紗罩,看著看著就看呆了。最後眼裡憋著委屈的淚心裡在憤怒地喊叫:「我操你們大爺!」

多少年後,我與世界著名球星也是著名同性關係者巴爾·巴巴裹在了一起。一次我們纏綿之後,又像賈寶玉林黛玉一樣躺在一起敘話。當我重提這段往事時,他一邊愛護地用指頭為我梳理著頭髮,一邊深情地看著我讚歎:「別看你那時地位低下,這句話卻出口不凡!」

我不解地問:「為什麼不凡?」

他:「從你當時憤怒的對象講,你當時就有同性關係情結,不然我們也到不了今天。等我們有了孩子,我不就是孩子他大爺?要不,就仍然讓他叫我大媽好了。」

說到這裡,他以袖掩面,倒像女人一樣「嘀嘀」笑了。我也笑了。與他躺在流動的水床上。流動就是舒服。他的手在我身上輕鬆舒展地流動著。我嘴裡抽著一支薄荷型香煙。這時想起當年在五星級飯店門前骯髒委瑣的樣子,不禁一陣慶幸。我怎麼就從苦難中掙脫出來了呢?我怎麼就從芸芸眾生之中,脫穎而出到了上流社會呢?我不是在做夢吧?由苦難到幸福,站在幸福的彼岸回頭再看苦難,心裡可就有說不出的感慨。感謝生活,感謝苦難,苦難是一筆財富──你這樣告訴你的後代。世界上的偉人,都在操著同樣的統一的口腔說話。如果你當時沒有脫離苦難而被苦水嗆死了呢?你又該在臨死之前說「給我一口乾的」或是像我當年站在五星飯店門口一樣罵「我操你大爺」。於是我們只好等待時機、契機、通行證、毛驢、雲開霧散和黎明前公雞的第一聲啼鳴。公雞,讓我吃口乾的。在我喝粥的同時,別限制我吃饃頭。讓我在這雪地上散點野吧。讓我去參加麗晶時代廣場的Party會吧。讓我每天都見到那些貴族、豪門、政客、大款、影帝、領結、面紗、自命不凡和自命清高的人吧。我可以等待,我比別人更富於耐心──因為:世界上所有優秀的著作都在反映同一種心情:悲涼與等待。

這一天終於到來了。但等這一天到來的時候,我們卻沒有一點心理準備。它到的太突然,它使我們的焦急心情戛然而止,猝不及防,它使我們露出自嘲的笑容。這時我們才知道,我們所等待的一切,原來是這麼簡單。我們發生了懷疑:這是我們等待的嗎?是事情本身就這麼簡單,還是我們自己心理上把世界搞複雜了?給我們一個支點,我們真能把地球給翻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