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夜訪吸血鬼-第三部----六

「萊斯特那灰色的眼睛似乎很驚奇地看著阿爾芒。他的雙唇顫動,努力地想說什麼。我能看見他雙眼含滿了淚水。『是的……』這時他小聲答道。他的手在和那藏在他黑斗篷下面的東西扭打著。但接著他又看著我,淚水從臉上淌了下來。『路易,』他說著。這時他的聲音低沉而渾厚,似乎經歷著難以忍受的掙扎。『求求你,你必須聽我說,你必須回來……』後來,他垂下了頭,羞愧地做著鬼臉。

「聖地亞哥在某個地方大笑著。阿爾芒在溫和地對萊斯特說他必須出去,離開巴黎。他被驅逐了。

「萊斯特坐在那裡雙目緊閉,臉痛苦得變了形。那人似乎成了萊斯特的替身,某個我從來不認識的受了傷的好動感情的傢伙。『求求你,』他說。當他哀求我時,那聲音溫和而且很有感情。

「『我無法在這兒跟你談!我無法讓你明白。你要跟我來……只要一會兒……直到我再次成為我自己?』

「『這是瘋了!……』我說,突然舉起雙手捂住我的太陽穴。『她在哪兒?她在哪兒?』我環顧四周,看著他們那些靜止的消極的表情,那些不可思議的笑容。『萊斯特。』這時我把他轉了過來,抓著他那黑色的羊毛小翻領。

「後來,我看見了他手裡的東西。我知道它是什麼了。我立刻把那東西從他手中撕扯過來,兩眼瞪著它,那脆弱的絲綢物是——克勞迪婭的黃色衣裙。他用手捂住嘴,把臉扭向了一邊。他向後坐了下來,當我盯著他、盯著那件衣服時,一陣輕輕的壓抑的嗚咽突然從他那兒傳了出來。我用手慢慢撫摸著那衣服上面的淚斑、血跡,我的手緊握著,在顫抖。我將它緊貼在胸前。

「似乎過了很長時間,我只是站在那兒。時間已和我無關,也和那些在燈下晃動的吸血鬼們無關,那些難以捉摸的笑聲灌滿了我的耳朵。我記得自己想著要用手捂住耳朵,可我卻不能放開那件衣裙,無法停止地將它攥緊攥小並試圖將它完全捏在手中。我記得有一排蠟燭在燃燒,高低不齊的一排,一個接一個地照著繪有圖畫的四壁。一扇門向雨中敞開著,所有的蠟燭被風吹得噼啪作響,彷彿那些火焰是從燭芯被吹上來的。但它們全都緊緊依附著燭芯,全都安然無恙。我知道克勞迪婭是從那個門口穿過去的。蠟燭在移動。那些吸血鬼抓著它們。聖地亞哥手裡抓了根蠟燭,正向我低頭施禮,並且做手勢讓我通過那道門。我幾乎沒注意到他。我根本就不在乎他或其他的吸血鬼。我在心裡說,如果你在乎他們,你會發瘋的。他們並不要緊,真的。她要緊。她在哪兒?找到她。他們的笑聲遠了,那聲音似乎有形有色,但最後什麼也沒有了。

「後來,我透過開著的門看見某種東西,那是我以前,很久很久以前看到過的東西。除了我自己以外,沒人知道我多年以前曾看見過這個東西。不,萊斯特知道。但那沒關係。現在他不會知道也不明白。那是我和萊斯特站在皇家大街的那間磚砌的廚房門口看見的情景:那廚房地板上,兩個曾經活著的濕漉漉縮成一團的東西,那已被害死的相互摟抱著的一對母女。可眼前這兩個躺在柔風細雨中的是馬德琳和克勞迪婭。馬德琳那漂亮的紅頭髮和克勞迪婭那金黃色的頭髮纏在一起,躥入敞開著的門裡的風吹動著那些頭髮,那些頭髮在閃閃發光。只是那活的東西已經被燒毀了——不是那頭髮,不是那空空的天鵝絨長裙,也不是那血跡斑斑的鑲邊小圓孔上有白色花邊的小無袖襯衫。那已熏黑、燒焦而且變形的東西是馬德琳。她仍殘留著那張活著的臉的痕迹,她緊抓住那孩子的手已完全像只木乃伊的手了。可那孩子,那個遠去的人,我的克勞迪婭,已成了灰燼。

「我大喊了一聲,那撕心裂肺的痛苦哭喊如同那狹窄地方的風在上升。那風卷著雨,沖滌著那些灰燼,抽打著那推著那些磚頭的一隻小手的痕迹。金色的頭髮被吹了起來,那些鬆鬆的衣樓也被吹了起來,向上飛揚。就在我哭喊之時,我被猛擊了一下。我抓住了那個我確信是聖地亞哥的人。我擠命地猛擊他,扭著他那齜牙咧嘴的臉,要致他於死地。我用手死死抓住他,使他無法掙脫。他罵著,喊叫著。他的喊叫聲和我的喊叫聲混雜在一起,他的靴子往下踩進了灰燼之中。當我把他從那群吸血鬼中拎出來往後一扔時,我自己的眼睛也被雨水和自己的淚水模糊了。最後他離我遠遠地,躺倒在後面。就在他伸出手時,我也伸手抓住了他。然而和我撕打的那個人竟是阿爾芒。那個把我從小小的墓穴中挖出來,帶到那舞廳的眩目色彩中、哭喊聲中、各種混雜的聲音中,還有那銀鈴般的冷酷笑聲中去的阿爾芒。

「萊斯特在大聲喊著:『路易,等等我。路易,我必須和你談談!』

「我能看見阿爾芒那深褐色的眼睛在靠近我,我感到渾身無力,並且模模糊糊意識到馬德琳和克勞迪婭已經死了。他的聲音輕柔地,也許是默默地傳了過來。『我無法阻止那一切,我無法阻止……』她們死了,就是死了。我慢慢失去了知覺。聖地亞哥就在她們一動不動的那地方的附近某處。那頭髮被風吹了起來,掠過那些磚、那些解開的鎖鏈。可我卻慢慢失去了知覺。

「我無法把她們的屍骸撿起來,無法把她們弄出來。阿爾芒用胳膊摟著我的背,手放在我的胳膊下面。他幾乎是挾帶著我穿過了那些空洞的有迴音的木頭空問。街道的種種氣息出現了,我聞到了馬匹和皮革的清新味道,那兒停著一些閃閃發光的馬車。我的胳膊下夾著一副小棺材,我能清楚地看見自己沿著嘉布遣林蔭大道奔跑。人們在給我讓道,露天咖啡館擁擠的桌旁坐滿了人,還有一個人舉起了胳膊。那時我好像糊塗了,那個阿爾芒用胳膊抱著的路易,我又看見了他那望著我的褐色眼睛,我覺得昏昏沉沉。然而我在走,在動。我看見了我自己走在人行道上的那閃亮的皮靴子。『他瘋了嗎?他對我講這些?』我問起萊斯特,聲音尖利而生氣,但卻甚至能給我一些安慰。我在笑,大笑。『他這樣跟我說話,完全是瘋透了!胡說八道!你聽見他說話沒有?』我問道。阿爾芒的眼神在說,你睡吧。我想說點關於馬德琳和克勞迪婭的話,說我們不能把她們扔在那裡,我感覺那吶喊聲又在我內心升騰起來,那吶喊衝破了其他所有東西的阻擋。我緊咬牙關,努力擋住它,因為我知道那吶喊是那樣強烈,一旦我任憑它吼出來,那就會毀了我自己。

「後來我完全清醒了,明白了一切。這時我正在漫步,那是男人們喝得爛醉而且對他人充滿仇恨、自己又以為是天下無敵時常有的一種盲目好鬥的漫步。在新奧爾良我第一次遇到萊斯特的那天晚上,我就是這樣漫步著。那種攻擊一切的醉醺醺的漫步居然奇蹟般地走得很穩而且沒走錯路。我看見一個醉醺醺的人,他的兩隻手在不可思議地劃著一根火柴。火苗碰著了煙斗,煙吸了進去。我正站在一家咖啡館的櫥窗旁邊。那人在吸煙。他根本沒醉。阿爾芒站在我身旁等著。我們是在擁擠的嘉布遣林蔭大道或者那是聖殿林蔭大道?我說不準。她們的屍骸還留在那邪惡的地方,我很痛心。我看見聖地亞哥的腳踐踏著那曾經是我的孩子的那熏黑燒焦的東西!我大聲喊了出來,那人已從桌旁站了起來,呼出的熱氣噴散在他面前的玻璃窗上。『走開,』我在對阿爾芒說,『該死的你下地獄去吧。別靠近我,我警告你,別靠近我。』我從他身邊走開,上了林蔭大道。我看見一男一女走在我旁邊,那男人伸出胳膊摟護著那女人。

「後來我跑起來。人們看著我在跑。我很想知道,在他們眼中我看上去像什麼,那瘋狂的白色的東西在他們眼前飛逝而過。我記得,等我停下來時,我渾身無力而且很不舒服。我的血管在灼燒,好像是餓了。我想到了殺人,但這想法使我內心充滿了厭惡。我坐在一座教堂旁邊的石階上,那些嵌入石頭裡的小邊門旁邊,那些門晚上都拴起來並上了鎖。雨已經小了,或者似乎是小了。儘管有個人拿著把又黑又亮的傘走過了很長一段路,但整個街道仍是靜悄悄的,陰鬱而沉悶。阿爾芒站在遠處的樹下面。在他後面似乎有擴展出的一大片樹林和濕濕的草地,還有那像是從暖熱的地面上升騰起來的霧氣。

「但只要想到一件事,我便能恢複平靜了,那就是我的胃和頭部的疼痛還有喉嚨的繃緊。等這一切都消失的時候,我又感覺清醒起來,我又意識到了那發生過的一切,我們離開那劇院的遙遠距離,還有仍留在那兒的馬德琳和克勞迪婭的屍骸,那兩個互相摟抱在一起的大屠殺的受害者。我感覺離自己的毀滅很近,但很堅定。

「『我無法阻止這事,』阿爾芒溫和地對我說。我抬起頭,看見他的臉有說不出的沮喪。他把目光移向一旁,彷彿他覺得要想向我證明這一點也是徒勞似的。我能感覺到他那極嚴重的沮喪,那種近乎被打敗的情緒。我有種感覺,我想如果我將所有的怒氣都發泄在他身上,他也幾乎不會做出什麼反抗我的舉動來。我能感覺到他那內心充滿的孤獨和消極,那便是他一再對我說『我沒法阻止這事』的根本原因。

「『喔不,可是你能阻止的!』我輕聲對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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