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五章

出城進山之前,保良預想過多種結果,當父親為雷雷放飛那群和平鴿的時刻,保良滿以為這次祖孫相會,已經大獲成功。他滿心歡喜地以為,長久以來身陷孤獨的父親,與他這個剛剛失去父母的外孫,肯定能夠互慰互愛,共同開創一種和睦共處的生活。

從武警訓練基地回城的路上,保良和雷雷誰都沒再說話。保良沒再和雷雷談論外公,也沒有針對權虎灌輸的觀點,進行撥亂反正。他發現雷雷的目光也不再流連窗外的山水,他在凝眉思考,一副大人的模樣。

進城後,保良帶雷雷去麥當勞吃了一頓漢堡,為了節省他只買了雷雷吃的那份。雷雷沒問保良怎麼不吃,自己大口吃了起來,對那桶奶昔更是吮吸有聲。保良問:涪水有麥當勞嗎?雷雷停下搖頭。保良說:你吃你的。又問:有肯德基嗎?雷雷又停下搖頭。保良說:那你是第一次吃嘍?雷雷使勁咽下口中的奶昔,嗆著說:我爸爸帶我到省城來過好幾次呢,我爸爸帶我吃過。

保良無話。吃完麥當勞,保良問雷雷累不累,要不要回家。雷雷大概吃飽了肚子,說不累,又說想去看河。保良說河有什麼好看的。雷雷說河上有船。保良說:你喜歡船嗎?雷雷說喜歡,我爸爸以前.總帶我坐船。保良說那以後舅舅也帶你坐。

從麥當勞出來,他們去了東富碼頭。東富碼頭是東富大街中段的一個貨運碼頭,離他們住的地方很近,就在東富大酒店的後身。在這裡可以看到開闊的鑒河水面,也可以看到往來穿梭的各種船舶。

這裡是鑒河一條支脈,從這裡乘船出發,航行兩個小時就可匯人鑒河主流。在這裡可以看到形形色色空駛的遊艇和滿載的輪渡,而一旦進入鑒河主流,就只能看到一個個散兵游勇似的駁船,載著各種貨物爭流而下。載貨的人大都以船為家,洗漱做飯排泄娛樂全在船上進行,逢至鑒河狹窄之處,河水全被污染得變了顏色。

而在東富碼頭看到的鑒河,河水還是清的。

他們在東富碼頭看河看船,一直看到日薄西山。保良背著雷雷回家,回家後讓雷雷上床,他進廚房洗菜做飯。飯後他給雷雷洗了熱水澡,洗澡時和雷雷找話聊天。他問雷雷今天看到的那個老爺爺好不好。雷雷說老爺爺鼻子像我媽媽。保良說老爺爺挺喜歡你的,你忘了他還給你放鴿子呢。雷雷說鴿子為什麼能認家呀?保良說:鴿子聰明啊,又聰明又勇敢才能認家。保良又說:雷雷要是有一天走丟了,還能認家嗎?雷雷猶豫了一下,說:能。

周日,保良為了睡了個懶覺,所以沒撥鬧鐘。睡醒時雷雷已經起來了,正趴在窗前向外嘹望。保良讓雷雷穿好衣服,自己到廚房熱上早飯,才擠進衛生間和雷雷一起洗臉刷牙。他含水漱口時雷雷說有人敲門。保良含水未吐,靜息傾聽,才聽清大門果然砰砰作向,門外果然有人敲門。

保良吐了水,擦乾嘴,穿好上衣,拉開門看。門外站著一男一女,女的面生,男的面熟,保良想了幾秒才想起他是省公安廳老乾處的。

老乾處的全稱應該叫離退休老幹部服務處,父親退休後的生活就由他們負責照顧,所以保良見到他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恭敬相迎,把他們讓進了這間局促的小屋。

過廳很窄,站不住人,卧房床上的被子又沒疊起,亂得難以入目。但保良也只能紅著臉把他們請進卧房。他一直衝老乾處的那個人叫叔叔,便督促雷雷叫爺爺。雷雷叫了一聲爺爺。保良又看那女的,女的三十來歲,保良想叫他阿姨怕她不悅,想叫她大姐,又怕和那男的亂了輩份,張口彷徨之際,一時沒能叫出聲來。

「就這麼大屋子?」

老乾處的叔叔問,未等回答,又說:「我們找到你們東富大酒店去了,你們單位里的人告訴我們你住在這裡。」

保良為這裡的寒酸尷尬點頭:「啊,這是我租的房子。」

老乾處的叔叔說:「我們有個事情,想找你談談。你看是咱們出去找個地方談談,還是讓我們這位同志帶孩子到樓下玩兒一會兒,我們在這裡談談?」

保良想了一下,對站在門口看他們的雷雷說:「雷雷,你跟這個阿姨下樓去玩兒一會兒好嗎,別走遠了,舅舅要跟這個爺爺談點事情。」

那位阿姨親切地哄著雷雷:「雷雷,跟阿姨下去玩玩兒好不好,今天外面可涼快呢。」

雷雷一如既往地聽話,一聲不吭地跟著阿姨走了。保良去廚房把火關掉,然後面對已經坐在卧房椅子上的那位叔叔,心裡有點緊張。

「咱們見過好幾面了,我姓王,你沒忘吧?」

保良其實忘了,但搖頭表示沒忘。王叔叔態度不失親切,但又比較適度,他指指椅子對面尚且凌亂的床鋪,讓保良坐下,口氣有點反客為主。

「坐吧坐吧,不要拘束。」

保良在床沿上坐下來,心裡忐忑,口中不語,只等王叔叔開口。王叔叔嗽了一下嗓子,那一聲咳嗽把氣氛立即弄得格外嚴肅。

「我來找你,是受你父親的委託,來找你談談。呃--剛才那個孩子,就是你姐姐的兒子吧?多大了?」

保良答:「六歲多了。」

王叔叔點點頭,議論性地說道:「孩子嘛,還是挺可愛的。」然後停頓了一下,言歸正題:「你昨天帶孩子去見了你父親之後,你父親馬上找了省廳的袁廳長,表達了他的看法。當然你父親昨天有點激動,但這都可以理解,我們廳領導也做了勸解和安撫的工作,廳領導指示我們來找你,把情況也跟你談談。」

保良聽著,沒有做聲。

王叔叔頓了一下,繼續說道:「你父親表示,他和權家的仇恨,不是個人恩怨,不為一己私利,他奉命打掉權力的犯罪集團,是維護國家利益,是執行組織命令,是他作為一個公安民警應盡的職責,他為此犧牲了老伴和孩子,付出了家破人亡的沉重代價,但他對國家,對社會,對人民群眾,問心無愧。現在,權家的人又把仇恨的種子,種在第三代的心裡,他感到非常義憤,內心很難承受。他要求組織上對這件事作出干預,他希望組織上能保障他安度晚年,不再受到任何騷擾,不再回到歷史的陰影中去。他的這些要求,應該說都是正當合理的。你父親是公安英模,組織上應當對他給予格外照顧,讓英雄的晚年安定幸福。我想,你們做子女的,也應當理解他的心情。」

保良低著頭,王叔叔似乎在等待他的反應,但保良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王叔叔只好接著說下去:「對這種事,組織上其實也很難干預。孩子還那麼小,還不懂事,所以組織上只能派我們找你談談。你是大人了,在上次抓捕權三槍的案件中,表現很好,其實也是為你們陸家,為你父親,報了仇。當然,你們的這個仇,不是私仇。你除掉權三槍,協助公安機關抓住權虎,是為民除害,是一件光榮的事情,你父親對此也很高興。你現在收養權虎的這個孩子,也很正常,你是他的舅舅嘛,是他的親人。孩子是無辜的,但是考慮到你父親現在的精神狀態,我們建議,在你和這個孩子還生活在一起的階段,沒有特殊情況,你就不要再去見你的父親了。你父親年紀大了,年紀大的人都有一些固執,何況他精神上又受過刺激,對有些事情比較敏感,容易激動。我們分析他可能是對你撫養他仇人的兒子這個事實,心理上不太接受,但他又說不出口,所以他內心裡對你,有些怨恨。」

保良抬頭,開口發問:「你們的意思,是讓我別管這個孩子,是嗎?」

王叔叔面色溫和,搖頭解釋:「孩子總是要有人管,你如果不管,就要送到孤兒院去管。你作為孩子的親屬,主動承擔撫養孩子的責任,我們當然支持。我們只是希望你也照顧到你父親的精神狀態,就算你非常想念你的父親,我們也建議你暫時不要和他來往,這也是你父親的要求。他讓我們轉告你,只要你還養著這個孩子,你就不要再到他那裡表示孝順。」

保良悶了半天,想掉眼淚,眼淚到了眼圈,又忍回去了。他沒有抬頭,他不想讓王叔叔看見他發紅的雙眼。他說:「我知道了。」他做了一個深深的呼吸,讓心裡的哽咽稍稍平定,然後又說:「他們都是我的親人,但我現在知道了,我只能要他們其中的一個,我會考慮的。」

王叔叔擔憂地看著保良,不知保良的考慮意味著什麼,但他很快有意做出欣慰的樣子,對保良並不明朗的態度表示了感謝。

「好,那樣就好。你是大人了,我相信你會處理好的。」

保良抬起頭來,他已不在乎臉上的兩行熱淚,暴霹在王叔叔的眼前,而且他還有能力讓自己說話的氣息,保持應有的平定。

「我只是想愛我的親人,我只是想有一個正常的家。我只是希望我的爸爸、姐姐,還有我和雷雷,將來能生活在一起……拜託你們替我照顧一下我的父親,雷雷太小,我對我姐姐發過誓的,我一定要把雷雷養大成人。」

這話說得非常明白,王叔叔也再次代表組織表示了謝意。但這時他對保良傳遞的笑容,卻分明表達了一種個人的感動和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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