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保良決定去找張楠。

一個是保良從小結拜的兄弟,一個是保良有負於她的朋友,他們都站在了一個重要的人生關口,要麼走向新生,要麼走向毀滅,於情於義,保良都應傾盡全力,伸以援手。

保良可以求援的,只有兩人,一個是父親,一個是張楠。兩者相權取其易;當然應該去找張楠。

這一天上班,顧客不多,瓷器店已經連著三天沒有一單生意做成。保良一邊用雞毛撣子撣著那些假冒的古董,一邊琢磨見到張楠如何去說。

快下班前張楠倒先打來電話,說她父親今天六十大壽,她在沁園飯莊訂了一個包間。本來只是家裡人自己慶祝一下,可剛才父親特地來電,囑她帶上保良。張楠在電話里提醒保良今晚千萬穿戴整潔,她父母好久沒見他了,應該留個更好的印象。今晚參加壽宴的還有她的表姐和表姐夫,表姐快人快語,言辭尖刻,如有逆耳之辭不必太過尷尬,表姐那人刀子嘴豆腐心,心眼兒其實很好。

保良既高興,又忐忑,強作平靜,說:我知道。

古玩城六點下班,保良跟店老闆借了兩百塊錢,然後刻不容緩,先去了附近的一家商場,在那裡買了兩盒營養老年人的參茸口服液,一共花去一百八十元整。他按張楠說的地址倒了好幾趟車,趕到沁園飯莊時壽宴已經開始,酒已敬過一巡,涼萊已經用過,湯羹剛剛上台。

保良進屋,張楠一通埋怨:等你好久,怎麼才來?然後帶著他向大家寒暄,先祝壽星生日快樂,後祝伯母身體健康,見過表姐之後,又介紹給表姐夫認識。保良戰戰兢兢地把口服液交給張楠,請她轉遞他的一番心意,壽星佬連聲道謝,表姐果然快人快語:參茸口服液?這可不是隨便吃的,姨夫上次高大夫不是說您虛不受補嗎,這種東西吃不得的。

保良果然尷尬,張楠也很難堪。好在張楠的父親很懂逢場捧場,一再說:沒關係,回頭我再問問高大夫,看這個能不能吃。母親也笑著說能不能吃都不重要,難得小陸一片心意。這東西不會太便宜吧,小陸你收入不高,以後不必破費買這些東西。

張楠讓保良入席,大家開始喝湯談湯,自然岔開這個話題。保良送口服液這事出乎張楠意料,讓她非常滿意。儘管她知道父母誰都不會在乎這份壽禮的厚薄,但保良有這個意識,老人總會高興。而且以保良現在經濟上的窘況,能花這樣一筆大錢,不是一件小事,可能因此一兩個月只能啃饅頭鹹菜,也未可知。

除了開始這段小小的尷尬,整頓晚飯大體順利。父母情緒很好,表姐和姐夫興緻也高,保良席間並不多話,主要聽表姐高談闊論。張楠感動地注意到,父親時而會找些話題去問保良,以免保良被大家冷落。保良有問必答,答得也還得體。母親也和保良閑聊,聊的內容卻多為刺探之意,她問了保良的家庭--家裡都有什麼人呀,父親姐姐還在外地?--其實這些情況張楠早跟家裡說過,但母親還要親口再問:你姐姐結婚了嗎,為什麼不和家裡聯繫?保良說:因為我爸不同意我姐和我姐夫結婚,所以他們就私奔出去,出去就再也沒有回來。這個回答讓張楠母親面色尷尬,與張楠父親面面相覷。表姐想站在老人的立場上伸張道理,話卻接得讓張楠保良都很無趣:那她這個做女兒的也太不像話了,生你養你這麼大了,父母多不容易。父母不同意她和你姐夫結婚,肯定也是為了她好,怎麼就把父母扔下不管了呢。見保良沒有回應,表姐追問:你父母為啥不同意?保良說:我也不知道。那時我小,沒人跟我說太詳細。表姐夫替保良答道:咳,不外是條件不大相配,做父母的,總歸向著自己的女兒,怕女兒將來吃虧。

這個話題也僅僅說到這裡,張楠的父親見保良和張楠面色發僵,連忙就此打住,適時地舉杯感謝晚輩,祝兒女們今後生活美滿,工作順利。保良跟著大家站起,碰杯飲酒……他過去經常跟姐姐在鑒寧百萬豪庭大酒樓吃香喝辣,後來到省城也多次跟父親參加別人的宴請,對席面上的規矩禮數,並不陌生。

這場壽宴盡歡而散,結賬時保良聽到服務小姐拿著賬單在張楠耳邊小聲報賬,知道這頓晚飯價值上萬。光是一道吉晶鮑魚,一隻就要一千好幾。

保良隨庄他們身後,走出省城最昂貴的這家飯莊的大門。張楠表姐夫婦說要回楓丹白露陪張楠父母打麻將去,張楠說要送保良回他住處,於是大家分道揚鑣。

保良上了張楠的汽車,汽車發動起來,張楠歪過頭來笑看保良,不無心疼地說道:「買那東西花了多少錢啊?」

「什麼?」保良問道。

「口服液,就那兩盒口服液,花了你多少錢?」

「啊,九十塊錢一盒,花了一百八。」

張楠感激地笑笑,卻說:「你一個月才掙幾百塊錢,買這麼貴的東西幹嗎。」

保良不知如何作答,悶了一會,說:「想讓你高興。」

張楠當然高興,在高興的心情下忍了半天,還是忍不住把一句原定絕對不說的話,說出口來。

「你這個月還有錢嗎,不會吃不上飯吧?」

出乎張楠的預料,保良竟然沒有回聲。她本來以為保良肯定會表示錢還夠用,不用操心,但保良沒有。他用一陣可疑的沉默,弄得張楠預感不好。

「張楠。」保良終於開口,出語躊躇,張楠雖已有所預料,但當保良把那個字眼說出口的瞬間,她還是感到了莫大的失望。

「張楠,我現在碰上點難事,我想跟你,跟你借點錢行嗎?」

張楠半晌沒有應聲,她的目光直直地看著車前的風擋玻璃,她忽然有點想哭,但眼中無淚,她心裡涌滿的,是無可形容的灰心喪氣。

「你要多少?」她問,口氣像是在談一筆交易。

「一萬。」

「我想知道,」張楠依舊不看保良,「你要這錢幹嗎?」

這錢的用途難以啟齒,但保良猶豫了片刻還是決定實話實說:「我的老鄉,那個陶菲菲,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女孩,她欠了人家一萬塊錢,還不上了,我想幫她還上。借她錢的人是我的兄弟,他要是拿不到這筆錢,也很麻煩。」

張楠不想再聽下去,她掛上車擋踩下油門,車子快速離位,向保良的住處開去。一路上張楠沒再說話,車裡的沉默壓得保良難以喘息。張楠本想今晚帶保良到一個新發現的河邊酒吧喝酒聊天去的,此時顯然改變了主意。她也沒把保良送到他住處的巷口,而是送到他們剛剛相識時的會合之地。時間已晚,公園門前的廣場上,早已燈寡人稀。

張楠在這裡放下了保良,分手前她的面容極其沉靜,她讓保良明天下午在國貿大廈大廳的服務台等她,到時她會把他要的錢交到他的手裡。

保良本想抱一下張楠,他渴望與張楠之間,此時能有一個親吻,但張楠的表情和語氣,都有些冰冷。雖然之前保良已經料到,他這樣冒失地張口借錢,尤其這錢是為另一個讓張楠敏感的女孩而借,肯定會讓張楠感到彆扭。但他沒料到這個彆扭會如此明顯,為此他忽然心生恐懼,他一下竟把問題想到極端--張楠難道會由此對他的看法徹底改變?這一萬塊錢,難道會成為他傾心投入的這場愛情的一個買斷?

他有幾分尷尬地下了車,下車前,用不像自己的聲音,客氣地對張楠說了謝謝。

張楠也客氣地說了不用謝。然後勉強地沖他笑了一下,笑得像個程序。再然後轉臉,開走了車子。

保良回到家裡。

樓道里照例黑著燈,保良摸黑打開門鎖,屋裡也黑著燈,拉開燈兩屋看看,才知道家裡沒人。保良坐在自己的地鋪上,兒里說不出有多煩。他知道李臣帶著菲菲去夜總會了,也知道劉存亮大概也出去找錢了。他還能想起他們先後從鑒寧老家來到省城的初期,都是那麼健康樂觀,對未來充滿理想,充滿奮鬥的信念。而現在,他們被都市的繁華排擠到了邊緣,邊緣的生活濁流暗涌,推動的力量只有一個,那就是無所不能的金錢。

第二天下午,保良向瓷器店老闆請了事假,倒公交車去了國貿大廈。

他在大廈前廳的服務台給張楠打了電話,張楠果然在呢,但她沒有親自下來,而是委託了一個高大魁梧、風度儒雅的年輕男人來到服務台前,把一隻裝了一萬元現金的信封交給了保良。那人讓保良當面點一下錢數,保良搖頭說不必了。那西裝翩翩的男人隨即讓保良寫個收條,保良沒寫過收條,不知怎麼寫法,便由那人口述,保良親筆,寫下這樣一句話來:茲有陸保良借到張楠人民幣一萬元整,特此證明。

寫完,、保良抬頭,問:「還有嗎?」

西裝說:「你寫上你的名字。」

保良寫了自己的名字。

西裝又說:「寫上今天的日期。」

保良又寫了日期,寫完,再問:「行了嗎?」

西裝說:「行了。本來借據一般還要寫明還款的期限,但是算了,張楠說還款日期你就不用寫了。」

保良愣了半天,才木然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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