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元旦過後,父親照常去二伯的公司上班,和二伯見了面,誰也不提兒女的事情。也許他們都不知道他的女兒和他的兒子,已經秘密地結了婚,他們兄弟二人,已經親上加親地成了兒女親家。

元旦後上班的頭一天晚上,二伯讓父親參加公司里的一個應酬,是一家地產商在百萬豪庭大酒樓宴請二伯。那家地產商要開發市南的一塊地皮,想請二伯手下的拆遷公司承包拆遷任務,二伯手下的拆遷公司就由權三槍負責,聽說鑒寧很多難纏的釘子戶一聽權三槍三個字,就全都老老實實地搬了。

那天酒席宴上父親多喝了幾口酒,散席後二伯讓權三槍開車送父親回家。車子開到小巷的巷口,停穩之後,下車之前,父親問權三槍:「三槍,你跟叔說句實話,你到底知不知道權虎跟我家保珍現在在哪兒?」

權三槍想了一下,說:「權虎和保珍已經走了,他們已經結了婚,前天就走了,可能到上海去了。」

父親按說應有預料,可他當時的表情卻說明他真的沒有料到:「結婚?他們已經結了婚?」

權三槍說:「他們也不能不結了,保珍已經懷了權虎的孩子,不結婚更不好辦了。」

父親沒再說話,他手腳遲鈍地開了車門,下了車子,剛剛走了兩步就雙腿一軟,癱在了馬路邊上。

保良和母親趕到醫院時父親已經打上了吊針,吊針里除了治療高血壓的藥物外,還有一種鎮定催眠的藥物,父親很快睡過去了。二伯也趕過來探望,見父親已無危險,又向醫生問了情況,才打道回府。走前對母親說:「妹子,你跟三弟說,他願不願意跟我搭親家我無所謂,不是親家我們還是兄弟。孩子也都大了,咱們想管也管不了,隨他們去吧。咱們做老輩的,別跟自己的身體過不去,長命百歲才是真的。」保良站在母親身後,他在二伯的話里,聽不出他對權虎和姐姐己成夫妻的事實,是否已經清楚。

父親醒來之後,又在醫院裡躺了兩天,才出院回家。於叔叔來家裡探望了一次,父親支開保良和母親,關上卧室的門和於叔叔談了很久很久。於叔叔走的時候,臉色陰沉,但並沒忘記對在門口做功課的保良笑了一下。保良突然討厭這個於叔叔,他甚至斷定,父親之所以反對姐姐的婚姻,之所以粗暴地把姐姐軟禁在省城的那座小樓,大概都是於叔叔出的主意,都是於叔叔設下的圈套。

從此以後,父親更加沉默。只要父親在家,家也就變得沉默。父親只有在嚴肅地要求保良用功學習的時候,才開口和保良說話,。父親要求保良必須考上鑒寧最好的高中,因為只有上了高中,才有可能考上大學。父親說他已經和省公安學院的熟人說好,只要保良的分數過了公安學院的錄取線,就一定會收他去那裡上學。雖然這是幾年以後的事情,但從現在就要加倍努力,打好基礎。咱們陸家就靠你了!

父親說這些話時,態度雖然嚴肅,言語雖然重複,但聲調卻總是保持著強烈的激動。說到動情時,眼裡還會閃出些許淚光。保良每次照例聽著,聽完照例點頭,然後照例說聲「唔。」

那一陣保良在家,只有母親可以傾心對話。母子二人說話的地點,多數是在廚房和後門,以及其他可以避開父親的角落。他們相談的內容,多數是關於姐姐——關於姐姐的去向,關於她的生活,關於她是否幸福,關於權虎是否仍然愛她……還有她肚裡的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母親說要是男孩就好了,男孩是家裡耀祖光宗的希望,長大以後戀愛結婚,也不象女孩那麼讓人牽腸掛肚。

保良問母親:「姐姐要是生了男孩,爸爸是不是就會同意她跟權虎大哥好了?」

母親反問:「是嗎?」

保良說:「因為爸爸看重男孩呀,姐姐要是生了男孩,爸爸也就不用整天逼我學習了。我要是考不上公安學院,還有姐姐的孩子,他要是考上了,一樣耀祖光宗呀。」

母親楞了半天,嘆口氣說:「唉,你姐就算生了男孩,也是人家權家的苗啊。耀的是人家的祖,光的是人家的宗,和陸家不相干的。」

關於姐姐的長噓短嘆,也是保良與李臣劉存亮聚會時的一個內容。李臣還異想天開地提議大家攢錢,幫助保良前往上海,演繹一出千里尋姐的現代傳奇——萬一你姐在上海落入虎口了呢,你去把她解救出來,那時全國的報紙電視都會把這動人的故事宣傳報道,你陸保良從此也就一世名揚!

後來保良知道,姐姐和權虎出走之後,確實去了上海,又從上海去了南京。他們並沒「落入虎口」,而是在鑒寧左右的不同城市輾轉遷徙,日子過得還算和諧。

姐姐和權虎之間唯一不和諧的,是關於當初要不要離家出走。離家半年之後的權虎開始想家,特別是每當他信用卡上的錢快要用光,馬上就會有人在卡上注入新的存額的時候,他的意志和情感,就遭到一次無形的肢解。第一次發現卡上的錢突然回漲的那一刻權虎就知道他父親已經原諒他了。他開始和姐姐計畫歸程,但姐姐不願。那時姐姐即將臨產,她害怕回去看到父親那副嚴厲的面容。她已經對家裡立下了永不回頭的誓言,她希望權虎能帶她在寧靜的二人世界中,讓孩子平安降生。

在南京租房非常便宜,這也是他們後來離開上海的主要原因。他們在玄武湖畔租下了一套兩房一廳的公寓,並且就在離這套公寓不遠的醫院,生下了他們的孩子。孩子沒有降生之前名字就已起好,叫權雷,小名就叫雷雷,既上口,又有力。從字面的筆劃看,也算雨露潤禾,吉利富貴。如果生下女孩,就在雷字上加個草字頭,變成花蕾的蕾。雨後的田地上草木繁盛,也算寓意不凡。

權家有福,是個男孩!

在姐姐生下兒子的這一天,權虎興奮難抑,終於背著姐姐,撥通了他父親的電話。他在電話里聽到聲音雖然余怒未消,但那熟悉的沙啞還是讓權虎感到無比可親。他說爸,我是權虎,我想你。沙啞的聲音故作冷淡:你還知道打電話回來,我還以為你真有骨氣扛到底呢。權虎說:爸,我在南京呢,保珍生了,生了一個男孩,我們給他起了個名字叫權雷,您看行嗎?

一周之後,權三槍突然來到了南京。他為權虎和姐姐租下了一套豪華公寓,還為他們雇了保姆。孩子滿月的時候,權虎帶著姐姐和他們的孩子,一起回到了鑒寧。

真是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姐姐和權虎在一起生活,做什麼不做什麼,基本上都是權虎拿主意的。姐姐只有在快要臨產時才母以子貴,得到萬般尊寵,平時則無甚主見及任何權柄。在孩子出世之後,權虎決心回家,說要趕回去參加他父親五十五歲的壽宴,姐姐也就只能抱著孩子,忐忑不安地踏上歸途。

姐姐回到鑒寧的這一天,正是二伯五十五歲的生日,百萬豪庭大酒樓可容納二百人同時進餐的最大廳房,從早上開始就張燈結綵地布置起來。二伯跟父親通了電話,告訴他姐姐回來的消息。並且約他晚上一起過來喝酒同樂,父親在電話里祝了二伯生日快樂,但表示身體不爽,晚上不能恭陪。二伯猜到父親還是為兒女婚事耿耿於懷,於是放下電話就讓權虎帶著姐姐和他們的孩子,回家探望父親。父親那天其實本來無病,見姐姐回家來了,馬上躺倒呻吟。母親興高采烈地帶著權虎和姐姐一走進父親的卧室,父親便假病真喘地連連咳嗽起來,母親過去替他捶了半天才稍稍平息。姐姐滿臉堆笑叫了一聲:爸。父親又開始咳嗽,沒有應聲。

姐姐說:「爸,我和權虎回來看您來了,我給您生了個外孫子,也看您來了。」

父親還沒答話,孩子忽然睡醒哭了,母親過去幫姐姐哄那孩子,大家的注意力全被孩子吸引過去。保良偷眼觀察父親,發現父親坐在床上沒動,但看孩子的眼神,專註而又迷惘,說不清是愛憐還是厭惡。等孩子的哭聲停了,父親才慢慢開口:

「保珍,你留下,我跟你單獨說兩句話。」

母親看看父親,又看看權虎,連保良都能感覺得到,父親始終不理權虎有點不近情理,不太禮貌。不管怎麼說,權虎也是陸家事實上的女婿,也是陸家這個新生的外孫法律上的父親。因為這個孩子,權虎在血緣上,和陸家也有了不可更改的聯繫。

保良看得出來,權虎很尷尬,也有點不快,從母親手裡接過孩子,扭臉走出了父親的卧室。

父親又對保良說:「保良,你跟你媽也出去一下。」

母親不敢違拗,拉著保良出了屋子。

卧室里只剩下姐姐和父親兩人。

父親對姐姐說:「保珍,你走以後,爸爸病得不成樣子,你做女兒的心裡還有沒有父母?」

姐姐說:「有,我出去這大半年,天天都在想您,想我媽,可我不敢回來,回來怕您罵我,怕又惹您著急上火。」

父親說:「一個人,要是連父母都不顧了,別說街坊鄰居,今後不管你走到哪裡大家都會罵你。咱們陸家有你弟弟,所以我不求你有多麼出息,我只求你做女兒的,為人處事,孝字為先,你爸這個要求,不為過吧。」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