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九章

周月說到做到。

他不知通過什麼關係,什麼途徑,很快徵得了市局看守所的同意,以老鄉和朋友的名義,以優優親人代表的名義,獲准在執行槍決之前,去見優優。

去之前周月給我打了電話,希望我能同往。

我們在這天下午兩點半鐘動身,路上花了一個小時堵車,到達看守所後,又花了半個小時等候,見到優優時太陽已經西沉。也許因為周月也是一位民警,是自己人,所以監所方面安排會見的地點,在我看來似乎象是一間內部的辦公室。在進入辦公室時我有意止步,示意周月一人進去。周月說咱們一起進吧。我說不了,你進去吧,她要見的是你。

周月遲疑了一下,沒再和我爭執,一個人走進屋裡。

我們心照不宣,我們專程到此的目的,只是為了滿足優優的一個心愿,讓她此生最後一次,見到她一直暗戀的男人。我們都知道優優當然希望與她心上的男人,擁有最後一段獨處的時光。

看守所的那位民警雖然不知道這段隱情,但他幾乎和我一樣,跟進之後很快又自動退出,站在辦公室外和我抽煙閑聊。他這種鬆弛的態度可能因為周月畢竟是他的同行,也可能因為被見的犯人反正已是結案待決的死回,不怕她自殺,也不怕串供。

二十分鐘之後那位獄警抽完第三根香煙,踩滅煙頭又進去了。五分鐘後周月一人出來,面色凝重。我用目光詢問,他只說了一句:「咱們走吧。」

我們走出監區,走出看守所那扇巨型的鐵門,上了周月開來的汽車。上車後周月發動了車子,卻沒有立即踩下油門,他若有所思地看著前方,車窗外一群在街邊站牌下等車的少年,正為什麼事情爭論得眉飛色舞,使得群樓一角的那片晚霞,也因此顯得生氣勃勃。

但周月的神色卻異常暗淡,這讓我不得不開口探問:「談得怎麼樣呢,你們?」

周月緩緩吐氣,答非所問:「她生病了。臉色不好,身上發冷。我摸了摸她的額頭,她就哭了。」

「為什麼?」

「她說她沒想到我會摸她的額頭。」

是的,優優沒有想到周月還會到獄中看她,更沒有想到周月還會伸出手來摸她的額頭。我從與我聊天的獄警口中,得知優優的死刑將在明天執行。也就是說,這是她的最後一個黃昏。我敢肯定優優在押回牢房的路上,和我們一樣目睹了晚霞的絢爛,但我不能想見她此時的心情,是充溢著心滿意足的寧靜,還是更加傷感悲痛。

「我剛才和看守所的民警說了,他們答應馬上帶優優去衛生所看病。」周月說:「就算她明天就要執行,可她今天還是一個活人,還要實行人道主義。」;

我看著周月那張年輕的面龐,那面龐使我對警察這樣一個職業有了美好的想像。這個想像並非正統概念中的英勇無畏,以及傳說中的辛苦刻板,而是一種人性的親切和柔軟,非常動人。

這個美好的感覺讓我對警察以及周月都產生了興趣,我問周月明天是否休息,明天是個星期天,周月應該和今天一樣,不用上班。我想約他和那個為優優辯護的律師小梅一道,聚聚聊聊。我說和他們聊過之後我的那部關於優優的小說,也許就可以寫出結尾了。

周月問我:「你打算怎麼寫她?怎麼讓她結尾?」

我知道,周月說的這個她,不是小說,而是優優。

我說:「我想我應該寫一個真實的人,但我不知道怎麼寫才算真實。我想請你們也幫我分析一下,優優怎麼就走上了這條絕路。」

周月定定地看著我。眨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突然他把一句意外的話,不假猶豫地說出口:「我不相信優優真的殺了那個小孩!」

這句話從周月口中說出來,給人的感覺很特殊。不知因為他是公安的人,還是因為他是優優愛著的人;也不知他這樣說是出於深思熟慮的理智,還是出於一時衝動的情感。

我沒有點頭呼應,也沒有搖頭反駁,我只提示了一句客觀的形勢:「真假已經不重要了,明天無論如何,就是優優的大限。明天咱們見面再談到她的時候,她大概已經不在人世了。」

周月無言對答,沉默片刻,卻執著了自己的情緒:「我想這事不該這樣算完,我想幫優優好好調查調查。就算她已經死了,如果能搞清這事不是她做的,也要還她一個清白。優優曾經給過我一次生命,我也應該為她做點什麼。」

周月的這個態度,我無由反對,我還建議他明天可以再聽聽小梅的看法。小梅作為優優的律師,曾經深人研究過這個案子,應該聽聽她的感覺。我這樣說其實並不代表我贊成周月的判斷,說實在的我就是有半點翻案的信心,也知道為時已晚。

第二天上午我們約在我家附近的一間茶館。我來做東,請周月和小梅品一壺當年新下的明前綠茶。我們剛剛聊到這個案子,剛剛產生分歧,小梅便接到了一個電話。那電話是從法院打過來的,要小梅到法院來談點事情。事情當然是關於優優,因為小梅是優優的律師。

於是我們浪費了那壺剛剛泡開的好茶,和小梅一起前往法院。到法院後小梅進去談事,我和周月在門外的街邊等她。在等她的時候我們又聊起這個案子,周月已經成了少數分子。因為小梅剛才的態度和我相近,認為控方證據陣容強大密不透風,而且案發時間距今已遠事過境遷,要想推翻更是難上加難。周月在理論上雖然處於劣勢,但始終固執己見,口風不改。好在我們沒有過多爭論下去,想想此時,優優恐怕已經押赴刑場,刑場上槍響的餘音大約也已散盡,我們的爭論因此愈發缺乏現實的熱情,也愈發顯得沉重和無謂。

我們在街邊爭論少時,沉默良久,終於看到小梅從法院大門走出,臉上的表情難以揣測。周月悶悶地問道:「是關於丁優的事嗎,他們找你談了什麼?」

小梅喘了口氣,語出驚人:「優優本來今天上午執行槍決。但今天早上,槍決的命令已被暫停。」

「暫停?」我和周月幾乎同聲驚訝:「時間又往後拖了?」

「不是拖,而是要向最高法院申報取消這個命令。」

「取消?因為什麼?」

「因為優優昨天被送到醫院看病,得到了一份醫生的證明,證明她已經懷有身孕。根據法律規定,懷孕的人不適用死刑!」

我和周月半天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音,我們似乎還不能立即適應這個生死一瞬的變動。當我們都以為優優因為一個孩子的生命而成槍下之鬼的時候,她其實已經因為另一個孩子的生命而重獲新生。

那天中午我和周月與小梅共進午餐。我們三人都喝了一點啤酒。我們在杯觴之間繼續了早上的爭論,所不同的是爭論的對象已不是一具屍骨而是一個活人,爭論所追求的目的已不是能否還其名譽的清白而是能否還其自由之身。我和小梅仍然對徹底翻案持悲觀態度,周月雖然也不樂觀,但他直到桌上杯盤狼藉之後依然堅持表示要為優優盡些綿薄之力。死馬當做活馬醫吧,何況,這匹馬已經肯定不會再死。

小梅作為優優的律師,飯後要去看守所會見自己僥倖不死的當事人,告訴她有關犯人懷孕的一些法律規定。然後還要再去法院,了解法院依據優優懷孕的情況,依法改判的大致時間。周月因為下午處里有事,最先告辭離去。我和小梅隨後走出那家街邊餐館,簡短握手各奔東西。

我第一個要去的地方,就是凌信誠的家裡。

在路上我先給凌信誠家打了一個電話,保姆說信誠正在午睡現在不能接聽。我讓保姆二十分鐘之後將他叫醒,我說我有重要事情要向他通報。

我到達凌家時凌信誠已經起了,坐在客廳里正在等我。雖已睡了少時但他的面色依然不好,兩頰無光也無半點紅潤。

保姆為我開了屋門,信誠見我進來,忙著起身相迎,並喊保姆去給我倒茶。保姆剛一轉身我便開門見山。

「不好意思把你叫起來了……」

我剛一開口便被信誠急切地打斷:「是不是優優那邊又有什麼消息啊?你又見到她了嗎,是她又有什麼話讓你告訴我嗎?

我說:「我沒有再見到她,根據最高人民法院的命令,她今天上午執行槍決……」

「什麼?」凌信誠甚至忘了讓我坐下,他低頭哺哺自語:「這兩天我一直託人去找法院,去找公安,我說我要去看一眼優優,我要給她送行。她怎麼今天就執行了呢,他們沒人告訴過我我知道信誠身邊的那些人,醫生和保姆,秘書或司機,都不願信誠再去看望優優。每一個人都因為懷念乖乖而痛恨優優;每一個人也都清楚地了解信誠患病的心臟,都不想為了一個罪惡的女人,而冒險讓它受傷。

我看見信誠的臉色越來越白,馬上用爽朗的聲音道出佳訊,我說:「信誠你不用著急,我保證你會見到優優。今天一早最高法院的命令已經停止執行。而且我今天是特地來恭喜你的,你很快就會再有一個親生的孩子!

凌信誠表情茫然,瞪著我不知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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