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章

那天晚上發生的奔逃與追擊,按優優很久以後的回憶,並不在於它驚心動魄的過程,而在於它意想不到的結局。它的結局與優優原先的夢境,與優優後來的幸福,天意地連在一起,有點像一個緣分的遊戲。

她跑了整整一條馬路,這大概是仙泉最暗的街區。街的兩側無人居住,也沒有任何一家店鋪,一到夜晚便寂靜下來,只有昏昧的路燈高掛半空。

在這條長街快要終結的時候,優優終於跑不動了,胸口因為體力的極點,很快就疼得寸步難行。她的腳步變得踉踉蹌蹌,在李文海一把抓住她的同時,她兩腿一軟就坐在了冰涼的地上。

李文海用力踢了她一腳,罵了句:「我看你跑到哪去!」

優優不說話,她已經說不出話來,只剩下大口的喘息。

李文海又踢她一腳:「起來!」

優優已覺不出疼痛,她的眼淚不能控制地自己流出。她知道李文海這種人如果真的發怒,捅她一刀都做得出的,但她並不畏懼,也不想求饒。

李文海也在大口喘氣,然後拽著優優的一隻胳膊,想把她強行拉起。優優索性往地上躺去,身體被拽得原地轉圈。這一圈讓她的目光划過街的對面,對面的路口正巧拐出兩個人來。

優優看到了機會,她本能地喊叫一聲:「救命!

她看到那兩個人影驀然站住,一齊轉頭向這邊注視,緊接著她聽到他們跑過來的聲音,同時發覺李文海的目光也被這兩人牽制,但他仍然抓著優優的一隻手臂,蔑視著那兩張在街燈下眉眼不清的面孔,對他們的質問漫不經心。

「怎麼回事,」跑在後面的那個人首先發問:「啊?你要幹什麼?」從那人的步態上看,身體還算強健,但從聲音上聽,年齡其實不小。

李文海並不鬆手,依然使勁拉著優優,沖著問話的人狠狠地回應:「滾,少管閑事!

倒是跑在前邊的那人,能看出非常年輕,話也不說便沖了上來,伸手想要扯開他們,「你先把她放開,放開!

李文海猛地一掌,摑在那人臉上,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果斷異常。隨著那重重一掌,優優一下認出來了,那挨了耳光的青年,竟然就是周月,就是她夜思日想的情人。而後面的那位老者,就是那位白髮蒼蒼的教練。

優優興奮極了,她也知道周月挨了這樣一掌,反應不難估量,其實在她做出估量之前,發怒的周月已經用一串快得令人窒息的組合拳,幾乎在剎那間就讓身體比自己粗壯得多的李文海跌跌絆絆,人仰馬翻。

李文海打著滾地爬了起來,瘋了似的向周月撲將過去,呲牙咧嘴像要拚命的樣子,兩人頓時打成一團。老教練似乎並不擔心徒弟吃虧,他扶起優優慢慢問道:「你沒事吧,他是你什麼人呀?你認識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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優優先是點頭,後又搖頭,她不知道她和李文海之間,是否屬於認識,又算什麼關係。這時候一輛巡邏的警車開過來了,警察的出現使他們的問話與回答,以及那兩個少壯男人的廝打,全都驟然中斷下來。

他們都被帶到了附近的派出所里。

優優被問完情況放出來時,周月和他的教練早已離開。他們在這個事件中的角色,是一對見義勇為的市民。警察給他們做完筆錄留下電話又表揚幾句,就讓他們走了。

優優本想當面道謝,尤其是對周月。這場英雄救美的奇遇使周月在她心中的形象,更加大放異彩。她想了很多表達感謝甚至愛慕的詞藻,並且一再鼓足開口的勇氣,當她終於下定決心袒露心跡的時候,卻發現周月已經走了。

警察問優優家在哪裡,要不要叫家裡人接她回去。優優說不用了我家就在附近,我自己可以回去。她出了派出所沒有直接回家,儘管天很晚了,但她還是繞道去了那所她以前幾乎天天都來的業餘體校。她本來幻想能在這裡見到周月,但結果非常現實。體校的大門關著,裡面的燈也黑著,整條街道都靜靜無聲。優優在黑暗的門口發了陣呆,眼裡心裡茫然若失。

第二天優優前往一家公司招工面試,她報考了那家公司的會計部門。但她整整一天神不守舍,還在想著該找什麼機會,向周月表達謝意,甚至,從此和他交上朋友。

那天面試完了,優優去找阿菊,阿菊從服務學校畢業後在一家三星飯店幹了三天,因為把飯店裡的毛巾帶回家去,被經理髮現除名,後來一直在「香港街」倒賣服裝。「香港街」是仙泉最大的假貨市場,德子的一個哥們兒在「香港街」支了一個攤子,平時就讓阿菊看著。一條登喜路的領帶十五元,一件都彭的襯衣五十元。五十元阿菊還嫌太貴,告訴優優其實不值。

優優找到阿菊的攤子,跟阿菊說了昨晚的事情。阿菊正忙著吆喝生意,因此聽得心不在焉。但她看得出來,優優興奮得兩眼發直,嘴角一直掛著幸福的笑意。優優求阿菊給她出個主意,見到周月該咋表示。阿菊看出優優不大對勁,於是皮笑肉不笑地問道:喲,你不會是看上他了吧?優優連忙掩飾:沒有啊,人家幫了我我不該謝謝人家么?阿菊說:要謝你怎麼不找他去?

阿菊的話一下子把優優點化,要謝怎麼不找他去!問題就是如此簡單。從「香港街」里出來,她並沒真去體校。她還是乘了公共汽車回家。晚上,她像往常一樣坐在燈下,想給周月再寫封簡訊。給周月的信有一年沒再寫了,一年的話都積壓在內心,但提筆茫茫卻不知該寫什麼,開了兩次頭都最終放棄。

那天晚上優優很晚才睡。當屋子終於黑了,當遠近萬籟俱寂,優優才能進入自己心造的幻境。在這個幻境之中,想像可以任意馳騁。有無數夜晚,就有無數想像。優優想像過周月站在拳擊冠軍的領獎台上,接過優優送上的鮮花笑語,有很多人圍在四周,向他們鼓掌祝賀……在這個想像之中,優優不知不覺,把自己也划進了受賀的範圍,彷彿她和周月,已是一個公認的整體,彷彿周月是屬於她的,或者反過來,她也屬於周月。

她還想像過,她和周月走進一片仙境般的山水,無憂無慮地種田、放牧、做詩、畫畫、還大聲唱歌,過著無人打擾、相依為命的生活。他們彼此的呼喚和歡笑,在山野中迴響,有如天籟般空靈。優優常常在這種響在天際的笑聲之中,帶著嘴邊的微笑人夢。

夜裡的夢越美,越浪漫,早上醒來就越茫然如失。新衣柜上那面讓人眼亮的新鏡子里,一切如舊。整個屋子甚至顯得比任何一天都要灰暗無光,和優憂心裡的顏色一樣。

這個顏色籠罩著優優的白天,白天優優依然要為尋找工作出門奔忙。優優的學習成績這幾年在班裡名列前茅,對分配卻未見絲毫幫助。大姐一見到優優無所事事地呆在家裡就搖頭嘆氣,姐夫也整天把臉板著沉默不語。優優也沉默不語,但那是因為她心裡有了別的事情。

終於,數日之後,優優決定,到仙泉體校去找周月,她決定向他祖陳心跡。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後,優優的心情出奇地平靜,她相信她一定會得到命運相助,因為有無數聲音在她耳邊說過,這麼好看的姑娘,誰能不愛?

這一天黃昏她走出家門,走出那條窄窄的舊巷,走過她家那間生意清淡的小店,她的臉上綻放著幸福的笑容。她一路笑著走向仙泉業餘體校。體校的大門像往常一樣敞開,一條人來人往的筆直大道,把優優的視線帶向大院深處。田徑場很久沒有修了,雜雜地長著荒草。球類館也很陳舊了,門窗的油漆都已掉光。但最舊的還是優優目光的終點,那座更舊更破的大房子。

那大房子就是拳擊館。

優優走到拳擊館,她看到門口停著許多小轎車,裡面傳來陣陣吶喊聲,台階上還站了個收票的,她明白正有一場比賽進行著。這場面讓優優不由自主停了步。白天還蓬勃飛揚的自信心,在這個剎那卻畏縮了。她彷彿看到周月一拳將對手擊倒,高舉起雙臂迎接掌聲,有人向他獻上一簇簇鮮花,一條金光閃閃的腰帶圍在身上……優優突然省悟,她愛的男孩,是一個明星!是一個被讚揚和榮譽包圍的寵兒,終日沐浴著崇拜的目光,身後追隨著無數擁夏……而她呢,她算什麼,一個普通的女孩,一個連工作都沒有找到的女孩,一個只有鬍子和李文海那種人才看上眼的女孩!

自信心就是這樣一種東西。有時能自我膨脹得不可一世,有時又會糊裡糊塗頃刻瓦解,就像泡沫一樣空虛易變,隨時都可能失於無形。

「有票么?」

優優突然聽見這樣一聲粗啞的喝問,這喝問顯然是沖她來的,她慌亂中看到一雙細小的眼睛,帶著些防範的目光正投在她的眉心。這聲喝問優優全然沒有預料,精神上毫無準備,她下意識地搖搖腦袋,然後心裡跳跳地,轉身走開。

天色漸暗,路燈依稀,優優離開了拳擊館。她走過靜靜無聲的球類館,走過雜草叢生的田徑場,走過體校門口的傳達室,走過她來時走過的縱橫交錯的立交橋……立交橋上的合縱連橫讓她心緒煩擾,她甚至沒有發覺自己已經快要走到自家的巷口,巷口那間「志富火鍋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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