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一章 西征

那支軍團究竟是從哪冒出來的?

完全存在於常識之外。不只潛規則不管用,更徹底無視、踐踏我方在無意識間認定為理所當然的概念。恐怕兩百多年來,先賢們透過經歷的數百戰局所建立而成的,名為「軍學」的睿智結晶,如今即將被眼前的那支軍團蹂躪殆盡。

羅曼維騎士團長艾盧•博恩札克侯爵一臉愁雲慘淡,眺望在平原起伏另一頭築陣的敵方軍團,內心不禁嘆息。

「根本是群瘋子。」

博恩札克團長身旁一名用望遠鏡觀察的作戰參謀如此低語。恐怕正如他所言,自稱盧那•席耶拉共和國軍的那群傢伙,絕對每個人都瘋了。不然的話,根本無法解釋眼前戰場上正在發生的事。

史提法諾歷一七九五年四月十二日,堤拉諾勒慈善同盟領,雷奧卡迪歐平原──

羅曼維騎士團總司令部就設在一座平緩小丘頂附近。周遭圍繞著一群身著灰色軍服的高階將領,博恩札克已完全從摺凳上站起身,瞪著於相距一點五公里處對峙的盧那•席耶拉共和國軍。

明明論經驗、強度、裝備或火力,明顯都是騎士團佔上風啊。

明明共和國軍是支三天以來剛勉強趕完九十公里以上路程的軍隊啊。

何況那群傢伙中穿著像樣軍服的人根本稀稀疏疏,幾乎九成都穿著日常便服,手上更只拿著農具啊。

「為何能和我軍戰得平分秋色……!?」

嘴邊胡微微顫抖的博恩札克虛弱呻吟。

這一小時半以來,羅曼維炮兵隊同時動用三十門大口徑炮朝敵陣接連不斷狂轟猛炸。每當榴彈炸裂開來,便會有大量共和國士兵被高高轟到半空中,讓爆風吹得一片倒。然而不管再怎麼轟炸,那群門外漢集團絲毫沒有潰逃的樣子,仍保持整齊隊列,意氣風發高唱著革命之歌。而當我軍讓戰列步兵前進,他們就趴倒在地撐過槍擊,等到逼近到一百公尺內,便直接高舉農具沖了過來。

最令人畏懼的是,身為鎮民或農民的他們竟選擇犧牲自己的命一戰。無論多少人被殺也不退縮,靠著一己肉身沖向手持卡斯柯特槍的羅曼維騎士團員,刺出鐮刀或鋤頭。

面對不畏懼,不逃跑,邊唱著革命之歌邊如同海嘯襲卷而來的庶民群,萬萬想不到竟是騎士團員們先嚇軟腳。

令我軍苦戰的元兇是那股高昂得詭異的戰意。不過是區區庶民卻不怕死,也因此不會潰逃。甚至就像在跟排在身旁的其他士兵在比拼誰勇敢似地,爭先恐後往前猛衝。

──不過是區區農民,到底打哪來的勇氣?

博恩札克完全不明白。貴族挺身而戰的理由,是為了名譽和尊嚴。在戰場上做出膽小行徑,將影響在宮廷內的地位、與其他有力貴族間的關係,甚至會對經營領地產生深刻影響,一個弄不好更可能讓家族沒落。為了不讓家名蒙羞,就是貴族戰鬥的理由。

然後一般來說,農民和鎮民們並不會在乎什麼名譽或尊嚴,他們是群與其管這些眼不可見的概念,更愛惜自己生命的傢伙。所以通常都會讓徵召兵或義勇兵組成密集陣形,再用槍騎兵包圍四方,且透過貴族恫嚇來防止脫逃,硬讓他們前進。可是盧卡率領的那支軍隊,士兵們竟爭先恐後往死里沖。博恩札克怎麼都想不透眼前的傢伙們捨命奮戰的理由。

博恩札克憤憤咬牙。

明明遭逢加門帝亞王國滅亡這個千載難逢的良機,認為終於能達成騎士團長年的宿願而舉兵展開東方擴展作戰,結果突然就碰上這支破爛軍隊越過亞克隆河,逼近後阻擋於前,再怎麼踹、怎麼揍都不動如山。

就在博恩札克咬牙之際,身旁一名長相剽悍的青年將領開口道:

「對手是盧卡•巴路克。一旦掉以輕心,反倒會是我方遭到暗算。」

博恩札克惡狠狠地單眼瞥向青年將領。

「這是你的親身經歷是嗎,納西瑟斯男爵?」

被稱作納西瑟斯的俊俏將領嘴角露出苦澀笑容。

「我只是不想重蹈覆轍呢,團長。我的敗因正是拿我方的常識來衡量盧卡,如此而已。」

納西瑟斯一快活地這麼說,便看見遠方出現了飄揚的雙頭鷹軍旗。就在那面旗之下,有著當年自己沒能殺成的盧卡•巴路克。

距今約莫六年前,第七次堤拉諾勒戰役之際。

納西瑟斯就在距離此處不遠的尼牧爾森林,追趕保護著公主法妮雅逃亡的盧卡,卻中了奸計失去馬匹,讓兩人順利脫逃。要是當時有逮到盧卡和法妮雅,惡名昭彰的加門帝亞革命也就不會發生了。儘管是件難忘且不堪的過去,但在聽聞盧卡從那之後的活躍,也算是有種痛快感。

「當時盧卡輕而易舉跨越了潛規則,理所當然拷問俘虜,換上敵軍軍服,地位低微卻摟公主於懷,逃過了我方的追捕,全都是我們做不出的行動。如今在眼前交戰的傢伙們,正是受了盧卡的教化,我方的常識想必不會管用吧。」

灰色三角帽下,博恩札克那對銀色眼神中充滿焦躁。博恩札克現年五十四,自從他十五歲時頭一次站上戰場以來,將人生大半歲月都耗費在與橫行於無限荒野的匪類和地方豪族間的戰鬥上。然而即便度過將近四十年的戰場生活,還是無法理解阻擋在眼前的軍隊。

最難以理解的並非他們的作戰方式,而是──

「傢伙們的軍糧是怎麼回事?明明本該已受食料短缺所苦,又到底怎麼在如此短時間內弄來夠那麼多士兵吃的食物?」

羅曼維騎士團總數四萬六千,盧那•席耶拉共和國軍目測約莫六萬五千。想要動員如此大軍侵略敵國領土,原本應該要事前於行軍沿途的軍用倉庫囤積大量軍糧才對啊。

聽了博恩札克的問題,納西瑟斯推測道:

「恐怕他們完全沒有囤積,又或者根本沒有足夠他們囤積的糧食吧。屬下認為,打從一開始,他們就是打著敵國領內糧食的主意來行軍。」

博恩札克愣愣張口聽完這個答案,接著左右搖了搖頭,將嘆氣聲轉變為言語。

「……從來沒聽過這種做法,實在難以置信啊。盧卡難道不懂後勤補給的道理嗎?」

「他從以前便藐視軍學至今,卻絕非有勇無謀。現在正是格特麥的收割期,既然本國沒有食物,直接到敵國領內收割麥田填飽肚子就好……」

「……就算看上去再怎麼破爛,好歹也是國軍吧?既不穿軍服,又不帶軍糧,靠著敵國領內收割的作物苟延殘喘的軍隊,豈不是跟蝗蟲沒兩樣嗎?」

「盧卡並不在意麵子。無論用什麼樣的手段,以獲勝為最優先考量。對我方而言有損名譽之處,對盧卡來說便是趁隙而入之處。」

聽了納西瑟斯的話,博恩札克一顆塌鼻冒出滿滿皺紋。

「真是無可救藥吶。」

「從我方的視角來看確實如此。不過若看在庶民眼中,或許稱得上是種戰爭的新型態呢。」

過去貴族那種有如運動比賽的戰爭在盧卡抬頭以後,逐漸變化成純粹為了破壞他國政府的鬥爭。數百年來循著潛規則戰爭至今的貴族們,完全跟不上盧卡的思想。

「騎兵倒是挺少的啊。該不會是沒能順利弄到馬草吧?」

博恩札克眺望著共和國軍的布陣提出質疑。納西瑟斯也點頭同意。

「有這個可能。畢竟馬和人不一樣,可不願意餓著肚子賣命啊。」

人類餓肚子或許還能靠毅力行走,但馬只要沒馬草吃就會停下腳步。共和國軍雖不吃不喝強硬進軍抵達此地,騎兵確實可能還被拋在後頭。

「那麼就靠機動部隊進行擾亂吧。現在起,以敵軍右翼為主要目標。第一、第三騎兵大隊轉往右翼攻擊,第二炮兵大隊及第一、第二獵兵中隊從敵右翼正面發動攻擊,移動到兩側包夾,摧毀敵軍陣形。」

在博恩札克的指揮下,傳令將領們馬鞭一甩散去。起初雖被這群意外頑強的門外漢集團殺個措手不及,但會戰的重頭戲現在才開始上演。

「雖然是敵軍,還是佩服他們能撐到現在。不過就算士氣再怎麼高昂,真正的軍隊和農民集團之間根本稱不上戰爭。這座平原就是盧卡的墳場。」

俯瞰著展開行動的各個軍團,博恩札克這般低語。精兵們整齊劃一地列隊,數個軍團以毫不紊亂的步伐朝敵軍右翼邁進。一方面納西瑟斯同意歸同意,內心卻有股不祥預感在蠢蠢欲動。

──真的能那麼順利嗎?

六年前也是這樣。一確信我方勝利的同時,就被擺了一道。實在很難相信那個盧卡會這樣毫無對策,只默默忍受著我方的攻勢……

針對共和國軍右翼的攻擊極為猛烈。

羅曼維騎士團引以為傲的精銳騎兵大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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