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第三話 腕神

時至今日,每每看到落櫻繽紛,洋洋洒洒,他仍舊會想起六花。

祈兵學校的陰面,有一座半高不高的山丘。那裡鋪著綠瑩瑩的草坪,丘頂巋然矗立著一棵巨大無比的櫻花樹。一般的櫻花樹的壽命只有六十年,但有說法說,這棵櫻花樹早在一〇〇多年前就已經在這座丘上開出了花,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那玩意兒該不會生禍津神了吧——見櫻花樹長得這般偉岸,使人們傳起了這樣的流言蜚語,學生們帶著忌諱厭惡,來稱呼它為「禍津櫻」。

受到軍方召集,而暫時在祈兵學校註冊了學籍的龍之介尤其喜歡那座丘的森然可怖之處。也拜那棵櫻花樹能拒人千里之外所賜,他得以一個人在那裡度過。

不論軍事學,還是祈禱術,乃至在使劍的技術上,龍之介在學生中都是鶴立雞群,唯獨集團交流方面是他的軟肋。龍之介固然懂得迎合大眾的重要性,但是對他而言,去敬重能力低自己一等的教官,紆尊降貴去和程度底下的學友共勉,仍是一樁難事。

他並沒有具體討厭哪一個人,而是集團的喧噪讓他覺得刺耳難耐。所以那座無人問津的櫻花樹之丘,是他在這片不得不在一個大活動室里過團體生活的土地上唯一的綠洲,是他的情有獨鐘的場所。

在吃飯和休假時,但逢艷陽高照的好日子,龍之介就會手捧從圖書館借來的書,三天兩頭登上這座丘。

而他與六花的邂逅,就發生在一個櫻花盼著春天的到來,含苞欲放的時節。

當時的龍之介正背靠在巨大的樹榦上,一個人默默地看著書。那本書是某參加了上海壓制的軍人,就當時的心境整理出的手記。抓到的俘虜該殺還是該放,龍之介正一行一行地讀著作者的內心糾結,忽然聽到了抽抽搭搭的哭泣聲。

「嗯……真不敢置信!憑什麼啊?太沒天理了!」

聲音自樹榦的正後方傳來。他朝後一看,只見有一名少女正邊哭鼻子邊發著飆。黑色的長髮和嬌小的體型。他從穿在她身上的制服,看出對方和自己一樣是祈兵學校的學生。

「你為什麼要哭?」,他一問,少女便大叫一聲朝後躲開了,「呀啊啊!原來有人啊!有人你先吭一聲呀,不然我多丟人啊!」

坐在正對側的少女和龍之介一樣在看書。書里講的是,罹患不治之症的女主人公和某一位書生的戀愛故事。這位主人公最後終於要因病去世,所以她才會嚎哭起來。

「我看你剛才很生氣啊。」

「那還用說。這故事竟然這麼悲傷,寫書的人怎麼想的嘛……」少女吸了吸鼻涕,蹭蹭眼睛回答道。她在為故事的結局唏噓不已,同時也在對那個寫書的作者氣不打一處來。龍之介聽了,笑了出來:

「她得了不治之症,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這沒道理,太沒天理了!」

「這個世道就是這樣。」

「所以說嘛,」少女撅起嘴,鬧小情緒似地說,「正是因為這個世道不講理,所以我才希望,至少在書里人可以幸福嘛。」

少女的名字叫六花。

爾後,兩人時不時會在「禍津櫻」邊不期而遇。那裡對龍之介而言,是可以一個人獨處的中意之地,但這裡本來就位在向廣大學生開放的廣場上,所以他沒辦法不許她過來。

「這的地方是我的秘密。」六花說,「在我想一個人悠閑度過的時候就會來這裡。而且阿七也不知道這地方。」

阿七指的是誰。龍之介正納悶,六花告訴他:「是小我一歲的弟弟!」。

「他一年到頭都在氣頭上。把嘴恨恨地一撇,看得人大氣都不敢出!」

他們開朗地笑著,在讀書之餘說話聊天。

不過基本上兩人都是隔著樹榦,分坐正反對側,從不互相干涉。但在某個櫻花花骨朵兒開始盛開的日子裡,六花把頭湊到了這一側來,提案道:

「我說,你到這邊來不?」

「為什麼?」

「我才要問哩。你為什麼總是背對著這幅美景坐呢?」

龍之介坐朝校舍,那裡儘是雜木林,景緻的確不好。而六花那邊可以俯瞰街景,遠處還有一碧萬頃的大海。

龍之介只要能一個人待著就足夠了,沒打算賞景。但是被六花熱心力勸,龍之介只好合上書,不情不願地繞到六花所在的另一側去。

夕陽潛下遼遠的地平線。水面波光粼粼,街道被染成一片紅色。

「怎麼樣?很美吧?」

六花洋洋得意地高高挺起胸。

「……是覺得挺紅的。」

「啊。說的是顏色?就這點兒?你沒覺得『這可真美』嗎?」

「夕陽就是紅的。這很普通,我不覺得這有哪裡美。」 龍之介像是嫌太晃眼似的眯起眼睛,六花目瞪口呆地看著他:「……你的情感咋就這麼枯槁啊。」

在兩個人開始並排看書後,他們說話的機會也多了。儘管如此,最先打開話匣子的總是六花,龍之介則每次都報以笑容,「嗯嗯」地點頭稱是。

「你讀的全是艱澀難懂的書呢。戰術書呀,教科書啥的。你不讀故事書嗎?」

「我讀不出故事書的樂趣。」

「嚯——那戰術書就有樂趣了?」

「不好說。讀記事可以學到東西。」

「故事書也行啊,故事書的情節會讓人胸口發悶,還會讓人為愛情心焦,也照樣能學到東西呀?」

「還會讓人理解不了其中的情感。不過當記事看的話,也不是說看不下去。」

「你看書的角度還真是高高在上啊……。那,我把這本借給你好了。」

六花遞過來的,是夏目漱石的《心》。

「嗯——。可我不怎麼想看啊……」龍之介模稜兩可地微笑,但六花的樣子卻很開心:

「那這麼著吧,你為了我去讀這本書。我真想聽聽你的讀後感。」

六花以「能學到東西」這一說辭,推薦自稱讀不懂為愛情心焦的情感的龍之介讀這本書,「如果懂得了愛情,看夕陽也會覺得美了!應該是這樣。」

說著,她還豎起食指,背出《心》里的一句話給他聽:

「『但是,跟你說,愛情既是罪惡,你明白嗎?』」

「……這句話難道不是在否定愛情嗎?」

「……唔。愛情這東西是很複雜的啦。」

六花聽了龍之介像是在拿她開涮的話,賭氣地把頭扭向了一邊。

「禍津櫻」為春天的到來欣喜萬分,在兩人頭上盛放出桃色的花。

龍之介時不時會在校舍里尋找六花的身影。對任何人都不抱興趣的龍之介總會不由自主地追尋起六花的倩影。

六花在祈兵學校里得到一致的好評。打聽之後才知道,她出身自用自己的血引誘禍津神的古川世家,自幼就和弟弟一起在嚴苛的祖父手下接受英才教育。在有關祈禱術的方面,她的實力甚至可以凌駕於十項全能的龍之介。

而且或許是陽光的天性使然,她深受學友們的信賴,成為了學校的大紅人。六花總是在朋友們的簇擁中歡聲笑語。

然而他們都置身在一台悲劇之中,龍之介也不例外。為了參加愈演愈烈的戰爭,自全國優選出來的祈禱士集合了起來。

製造出禍津神來充當武器使用的計畫,「禍津兵器計畫」四處碰壁。甚至有不少學友本自己製造出的禍津神給吃了。

祈兵學校里人心惶惶,計畫瀕臨擱淺邊緣。就在這緊要關頭,六花利用自己的身體作為依代,成功地馴服了禍津神。

所有人都在讚頌六花。六花也不負他們的讚揚,報以笑容。

然而在他們二人在「禍津櫻」下獨處時,六花卻抱著雙膝,怏怏不樂地把頭低著:

「……馴服禍津神這樣的作為,根本就是人類的倨傲。」

龍之介頭一次產生了要為他人打氣的想法。

「……那是只有你才能做到的偉業。」

可是他字斟句酌的這句話沒能討好六花的心情。

「……我召喚出了一個孩子,然後右臂就被染成了黃色和茶色相間的斑紋狀。這麼詭怪的顏色……」

六花把纏滿了繃帶的右臂伸過來,喁喁細語:

「我好怕。就好像連自己都變成了禍津神。」

這是他第一次想去安慰別人,想看到別人的笑臉。該怎麼做才能讓六花打起精神呢。這還是龍之介第一次為他人著想。

「就算你變成了禍津神。我仍舊會肯定你。」

平素言行讓人捉摸不透的龍之介竟然一臉正色地說出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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