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批學生聚集在體育館裡，牆上掛著紅白布幕，後方擺滿了摺疊椅，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家長正面帶微笑，望著舞台。
畢業典禮
舞台上的字讓久美子悄悄垂下眼，懷中的上低音號百無聊賴地看著自己，曲線光滑的表面倒映出學生站成一排的身影。略短的裙擺隨風輕飄，露出白皙的小腿。鮮明的藍白對比象徵著青春無敵。她們今天就要告別這身熟悉的制服了。
「校歌齊唱。」
訓導主任的聲音隔著麥克風從台上傳來。管樂社的成員靜靜在體育館後方等待自己上場的時機。三年級退休後，管樂社的社員人數一口氣少了很多。冬去春來後，新生就會填滿空缺吧！明日香已經不在久美子旁邊，再也不會有人在她旁邊吹奏那把銀色的上低音號了。
「畢業生起立。」
三年級一起站起來。明日香就在那群學生當中，香織和小笠原也在。一想到這裡，不知怎地，喉嚨好熱。
瀧舉起指揮棒，社員拿好樂器，看了熟悉的樂譜一眼。北宇治高中的校歌。開學典禮上，第一次聽到管樂社演奏就是這首歌，當時的演奏真是糟透了。事到如今已經可以當成笑話來講，但是這對當時的久美子可是大問題。沒想到能變得這麼厲害。看著其他社員的臉，不由得感慨良多。
指揮棒往下揮。吸氣的聲音通過號口溶解在空氣里。樂器交織出帶點古風、有點死板的旋律。畢業生的歌聲乘著音樂而來。明明早已經歷過幾次畢業典禮，視野依舊不聽使喚地起霧。以後就算來學校也見不到明日香了，這讓久美子覺得好寂寞。
畢業典禮結束後，學生各懷心思地找人一起消磨時間。美式足球社與籃球社的送別非常誇張，依序舉起畢業生往上拋。在校生與畢業生在中庭人來人往，鬧哄哄的。久美子避開人潮，繞到體育館後面。其他社員都去送三年級了吧！明知自己也得向明日香道別，卻遲遲邁不開腳步。大概是害怕。害怕說再見。
「你在這裡做什麼？」
冷不防從頭上傳來一陣聲音，久美子了嚇一跳，抬起頭來。她定睛一看，明日香正從逃生梯上走下來，胸口抱著裝有畢業證書的黑色紙筒和陳舊的筆記本。
「學姐才是，來這種地方做什麼？」
貌似親衛隊的女學生在中庭到處尋找明日香，還以為她早被抓住了。明日香苦笑著說：「呃，因為吱吱喳喳地實在太吵，我就逃出來了，發現久美子一個人在這裡。」
「哦……」
找不到借口，久美子模稜兩可地打哈哈。眼前的櫻花樹已經開出粉紅色的花，從樹上延伸出來的影子充滿暖意，密不透風地覆蓋住她們的身影。
「恭喜學姐畢業。」久美子好不容易擠出這句話。
「謝謝。」明日香不以為意地漫應一聲，視線不經意停在久美子頭上。
「你那個好可愛。」
「什麼？」
明日香的手指輕輕滑過久美子的頭髮。她是指久美子別在耳朵上方的向日葵髮夾。小小朵的向日葵，雪白的花瓣令人印象深刻。
「男朋友送的？」
「欸，呃，那個……對。」
久美子有點害臊，急忙按住髮夾。明日香顯然很享受她的反應，笑得一肚子壞水。
「別遮了、別遮了，感覺很青春。」
「不要取笑我啦！」
「哈哈，抱歉抱歉。」
久美子不依地噘起嘴，明日香隨便搖手。「學姐好過分。」久美子正要抗議，卻把下半句話吞回肚子里。這也是最後一次像這樣拌嘴了。察覺到這一點，不禁黯然得說不出話。湧上心頭的情緒哽在喉嚨里。粉紅色的櫻花瓣散落在腳邊。久美子凝視花瓣，靜靜等待情緒的浪頭消退。
「傻孩子！」
久美子的腦袋輕挨了一拳，她吸口氣，緩緩抬頭，視線前方蒙上一層水氣，明日香的臉看起來扭曲模糊。明日香傻眼地嘆了一口氣，遞給她一本筆記本。那是一本有些歷史的老舊筆記本。久美子還記得褪色的藍色封面。
「這給你。」
明日香笑著說。久美子大吃一驚，眨了眨眼睛。
「可以嗎？」
這不是令尊寫的樂譜嗎？明日香對她的反問不置可否。她的反應非常成熟，跟水手服格格不入。
「因為我已經不需要了。」
明日香不知所措地垂下眉尾。久美子硬生生吞下「你要放棄上低音號嗎？」的問題。倘若那是她的決定，久美子無權阻止。
明日香給她的筆記本微微泛黃，刻畫著歲月流逝的痕迹。明日香的父親親手寫下樂譜，託付給女兒，如今又來到久美子手中。久美子顫抖著指尖接過。
翻開筆記本，頁面上畫滿歪七扭八的五線譜，大概是明日香的父親一筆一畫親手畫的線。無數的小蝌蚪在用尺畫的歪斜線條上快樂地游來游去。明日香父親年輕時，是以什麼心情寫下這首歌呢？久美子的指頭撫過粗糙的頁面，擠出沙啞的聲音：「我捨不得和學姐分開，好想多聽幾次學姐吹這首曲子。」
這句話讓明日香有些動情，白皙的大手輕輕撫摸久美子的頭。動作之溫柔，害久美子險些哭出來。不要當我是小孩子啦！明明平常輕易就能說出口的玩笑話，唯有這天說不出來。
「下次由久美子吹給學弟妹聽。」
自己是否能好好回答了呢？
「一直以來謝謝你了。」
預測到她下一句會說什麼，久美子忙不迭搖頭。
「我不想說再見。」
自己肯定是在鬧孩子脾氣吧！久美子這句話讓明日香有些難為情地苦笑了。
「那就不說。」
她的手慢慢放開久美子。久美子揚起臉，粗魯地揉揉眼睛。明日香往前走了幾步，回頭望向這邊，黑髮隨她的動作輕晃。夾帶著櫻花瓣的春風輕柔撫過久美子的臉頰。
「改天見。」明日香說。
久美子點頭如搗蒜地回答：「改天見！」
明日香離去後，周圍突然變得好安靜。久美子幾乎在滿出來的寂靜里滅頂，當場滑坐下來。剛才的對話一點真實感也沒有，久美子從肺部吐出所有空氣，視線落在明日香交給她的筆記本上。
久美子在很多地方聽過明日香吹這首曲子，也從她的演奏中得到許多勇氣。下次輪到自己了。三年級畢業後，接下來會有一年級新生來報到，自己也將成為學姐。當學弟妹心情低落的時候——
久美子慢慢地翻到筆記本的第一頁，至此終於知道這首曲子的曲名。
「總算找到你了！中午開始合奏練習。」
聲音從頭上傳來，久美子愕然抬頭，麗奈正一臉傻眼朝她跑來，大概是特地來找她。久美子闔上筆記本，急忙站起來，拍拍裙子，另一隻手對麗奈用力揮手。
「抱歉，我馬上回去！」
久美子手中的筆記本里，有一行字規規矩矩羅列在五線譜上的空隙。明日香的父親想必對自己吹奏的樂器引以為傲，而明日香應該也繼承了父親的心情，接下來輪到自己了。湧上心頭的情緒該怎麼形容才好？閃閃發光，卻又讓人心癢難耐。現在的她願意付出一切努力。久美子壓抑滿腔激動，沖向好友身邊。
嘴裡珍而重之地默念那首曲子的曲名。
〈吹響吧！上低音號〉
久美子一輩子也忘不了那柔美的音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