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三 怕寂寞的兵

祖父總喜歡引用古話。這些故人留下來話語,每一句都充滿哲理意趣,可以成為人生迷茫時的指針,蘊含著教人如何生活的學問。平日里他總是這樣說。

要回想起祖父說過的每一句話,當然是不可能的。那些東西對幼小時的我來說太難了,完全不能理解。而且往往聽上去還和說教一樣。至於說教,則是學生最討厭東西的排行榜中,雷打不動的第三位。我當然不會如饑似渴地把它們都記下來。

但是,就算到如今,自己還是可以朗誦出其中的幾條。大概是因為祖父非常中意這些話,所以我在成長中也不知聽過了多少遍。雖然談不上是門前童子不學自熟,但還是可以給別人淺顯講出其中道理的。

比如,有一句是『小人閑居為不善』。

所謂小人,不是指身體尺寸的小,而是說氣量狹小。閑居在這裡則是指一個人晃晃悠悠,無所事事。

所以意思就是「不成器的人閑下來,不會做什麼好事」。

究竟該理解為「應該盡量讓自己忙起來,忙到沒空閑做無聊傻事的地步」,還是「應該努力提升自己,哪怕空閑下來也要做有意義的事」呢?真的很讓人煩惱。

確實,我也不記得自己一個人在晃晃悠悠的時候,做出過什麼值得一提的成績來。

也許是因為心裡漠漠然記著祖父的這句話,我才會在來到這個世界後,儘可能地不讓自己閑下來。在這讓人不知該做什麼事情好的陌生世界裡,我有自信說,自己沒有「閑居為不善」。

可最近的每一天卻有些太平靜了。

因為沒客人來所以很閑——我不願意這樣用這個說法。因為到底這也只是「平靜」,或者更進一步,可以說是「安穩」的每一天。

有些日子就是這樣,開著店也完全不會有客人來,這種時候就算是我也想要做一點沒有意義的事情了。

「嘿。這個馬我就收下嘍。」

儘管還在營業時間,我卻正在和戈爾爺爺下西洋棋。兩人坐在帶桌子的卡座上,緊緊盯著面前的棋盤。

這個世界是異世界。不論是日本這個國家,還是我知道的任何一個國家,當然都不存在於這個世界裡。可是,不可思議的是,偶爾我還是能碰到一些自己非常熟悉的事物。

飲食文化沒有什麼很大的差異,服裝看上去也不是天壤之別。我一直在想,也許很久以前就有和我同一個世界的人來過這裡。不然這一切都不能解釋。可惜的是,有關這點我大概是無從確認了。

先不提這些,現在重要的是下棋。

我面對著撫摸長長白鬍子的戈爾爺爺,兩眼盯著盤上的局勢。

的確就如戈爾爺爺所說,我的馬快要丟掉了。如果為了迴避眼前的危險而保留這個馬,後又會被巧妙地吃掉。不管怎麼說,必須得在馬和後之間放棄一個才行。

高手之間的對決里,一個兵的優勢就能決定勝負,而我眼前的失誤可謂是相當致命。戈爾爺爺的勝利已經成定局了吧——究竟,他會如我所願產生這種想法,還是不會呢。

這個馬的犧牲,在我看來是前定和諧*的事情。為了捕獲我的馬,戈爾爺爺就必須移動他的車才行

[*註:前定和諧是萊布尼茨單子論中的概念。指一切事物互屬不影響狀態,卻由於神的預先安排而產生調和。然而這裡的意思其實跟計畫通一樣]

如果置之不理,馬就會深入戈爾爺爺的白陣中。也就是說,他幾乎不得不吃掉這個馬。而車一旦移動,就會給我的進軍打開路線。

迄今為止還只是互相試探的序盤,到這裡就要變成大本營周圍的棋子交換了。如果一切如我所料,這局棋應該會以我的優勢而告終。

「嘻,嘻,嘻。」

結果戈爾爺爺首先發出了奇怪的笑聲。到底吃不吃啊。

西洋棋是世界範圍內廣泛的遊戲。但是,在這裡卻似乎屬於少數人。感覺上好像只是貴族和有錢人的娛樂。

在我的世界裡,這個遊戲的玩家有數億人規模。不過,單論日本則是一種很小眾的遊戲。與圍棋和將棋相比,競技人數實在是少得多。

我的棋藝,是祖父那家咖啡館的常客,附近豆腐店的玄先生教的。據說玄先生以前曾週遊世界,在各地通過西洋棋與許多人交流過。也許他還有過在當地大賽中,為取得優勝而鏖戰的經歷。

因為玄先生的悉心教導,我甚至也有了自信,可以說自己下棋有相當的水平。

但讓人傷心的是,西洋棋真的很小眾。

在學校想對朋友們炫耀,回答往往是「西洋棋? 我連規則都不知道」。

圍棋和將棋的對局會在電視上播放,出現有名的棋士也會掀起話題。可是西洋棋完全沒有這樣的待遇。這個遊戲在日本的立場很慘淡。

所謂西洋棋,同時也是一種高度的心理戰。對手的目的,對手的理想,對手的苦惱。這些全都要讀出來,在想像的世界中再現。然後一一顛覆。

我觀察著戈爾爺爺的面孔,卻很難窺測出更深的東西來。

這個爺爺,真的很擅長心理戰。從表情上根本讀不透心理。越是企圖解讀,反而就在迷宮裡越陷越深。

其實,我不應該迷茫的。

局面分析已經有了,計畫也有了。開端都出現了。現在該乾的不是猶豫,而是儘可能地實施計畫。一切都如理想般進展,這在西洋棋中很罕見。需要在可能的範圍內妥協。究竟是趁早妥協得到一個不完全的局面,還是貪心地孤軍深入自取滅亡。找准其中微乎其微的分界點,也是西洋棋的難處所在。

而且還有一個理由,讓我絕不能輕視戈爾爺爺。

這個爺爺,有時候會下出非常絕妙的一手。就像是完全看穿了我的企圖一樣,能一氣破壞我計畫的一手,總能在最關鍵的時候被他搬出來。其犀利甚至讓人懷疑他是不是能看到未來。

我對著棋盤苦思冥想,戈爾爺爺卻一副愉快的語調。

「很好很好。好好煩惱吧年輕人。煩惱能讓人心成長。嘿,嘿,嘿。」

不會上鉤的。我才不上鉤呢。

他說得一點都不錯,可那眼神和表情怎麼看都是在挑釁。

好的好的,我知道的。我要把你打得落花流水。絕對要贏過你——我也這樣露出這樣的笑容。

以此下定決心,挪動象的位置。捨棄了馬開始發動進攻。運氣好的話,這一手能在後面帶來相當大的優勢。

「呵!」

乍看之下,這一步棋似乎沒什麼奇怪的。但戈爾爺爺像是看穿了我背後的計謀一樣,發出大聲的嘆息。

啊,討厭。光是這樣我就有了種不好的預感。不,等等。這該不會也是假裝的吧? 啊不行不行。別多想。想和這個人打心理戰是沒用的。不要看他的表情,盯緊棋盤才對。

「有意思有意思……就是因為這樣,我才一直喜歡跟小夕下棋啊。」

戈爾爺爺捻著長長的鬍子,目光投向棋盤。

「好了好了。我該怎麼辦呢。」

不論是口吻還是表情,看起來都只是街坊的老爺爺而已。但他的眼神卻有閃亮的光彩。這是一雙依賴著自己的經驗和直覺就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也是孩童看到有趣玩具時的眼睛。

至少,普通的街坊老爺爺是不會有這種眼神的。只有身為冒險者,在這個世界庇護我的大叔,或是身為黑手黨老大的科爾雷奧尼先生,這些堪稱一流的人們,才會具備如此有力的眼神。

「嘿呀。」

戈爾爺爺挪動車,吃掉了我的馬。

這樣一來為了確保直通敵軍本營的道路,我當然把車……之前的兵推到前線來。

大概是對這一手感到意外,戈爾爺爺露出了考慮的模樣。其間還像是為我打發時間一樣,主動提起了閑聊的話題。

「話說回來小夕啊,你是在哪裡學會下棋的?」

「嗯,這個嘛,以前有一位熟人。」

「這樣啊,以前的熟人嗎。他一定是個相當厲害的棋手吧。」

「您怎麼知道的?」

我好奇地追問了一句,結果戈爾爺爺捻著鬍子首先眨了眨眼。

「因為小夕你的棋下得很漂亮。所以我知道你肯定有個不錯的老師。你的棋路里有很多是我這個老頭子第一次見過的。但是,卻不可思議地強。每次都讓人驚喜啊。」

那是肯定的啊。我發出尷尬的笑聲。

西洋棋和將棋都已經被人研究了數百年。什麼狀況下,該如何布局才能獲取最大優勢,這些經驗一點點累積起來,終於就變成了被稱作棋譜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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