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六 師生之間

關於作文,想到的內容算是談完了。有個從事語文教育的朋友說,這樣的內容,有些語文教師會拿去參考,那就不如也談談怎樣教。這個善意,以及或者會拿去參考的語文教師的善意,我不敢辜負。可是想到談,卻感到困難不少。我昔年也當過語文教師,深知道語文教師的苦處,上課,要把未必好的文章說成天衣無縫,下課,要把不很通的作文改得體無完膚,精力比其他學科的教師費得多且不說,最頭疼的是常常事倍而功半。當年我上學時期,不少人有個偏見:教數理化不能湊合,教語文(那時候名「國文」)可以湊合,比如有那麼一位先生,教數理化等學科能力不夠,而有後門,不能不照顧,那就只好讓他教語文,因為他識漢字。到如今,這樣看的人大概很少了吧?但也不見得沒有。如果真有,那我就不得不以曾經是語文教師的資格,代今日的語文教師(也為自己)發幾句牢騷,一吐不平之氣。說氣,氣不足以服人,要講理。其實,這理很簡單,就是事實是,教語文課,特別累且不說,最要命的是特別難。比如家長送來幾個學生,保證,甚至經過檢驗,資質都是中人以上,懇切地希望(這自然是人之常情),經過一段時間(比如五年或六年),老師把他們教「會」了。再比如我是歷史教師,或者出於惻隱之心,或者出於愛面子,也許敢於這樣回答:「請您放心,我一定辦到。」這樣回答,是想到,經過幾年的教和學,背清楚中國的朝代統系,說清楚歷朝的大事,至少不把秦始皇和秦瓊攪在一起,總不會有問題。如果我是語文教師,即使同樣有惻隱之心,同樣愛面子,答話就不敢這樣乾脆;經過幾年,作文能夠清楚地表情達意,至少是不寫錯別字,行嗎?我多年不教語文課,也許還是舊框框,過於保守,那就請現在仍在教課的諸位去答吧。我的想法,直到現在,我們還沒有找到向家長打保票的可靠的有效的辦法。不錯,都在想,而且想出的道道很不少,雨後春筍、汗牛充棟的語文教學報刊就是明證。但這證據同時可以看作反證,是藥方多,可見都不是特效的。話像是扯得太遠了,其實意思卻是簡單明確的,是教會作文非常難。善意的讀者或者會說:「因為難,所以想聽聽你的意見。」我呢,自知拿不出什麼好辦法,可是這篇韓非子《說難》卻非作不可,怎麼辦?不得已,只好細題粗作,或正題歪作,辦法少說(原因之一是難於細說,之二是膠柱鼓瑟未必有用),只說說我想到的應當注意之點。總之,仍同以前各節一樣,近於無用的空話。打算分作四個題目談,這一節談「師生之間」。

師,一位,生,相當多,40上下。教師,有學識、經驗、性情等方面的差異,都會影響教學,留到下一節談。這裡說學生,雖然年齡差不多,程度、興趣等卻也必致有差異。舊時代學塾教學,是合屋而不合班,比如有的學生念《千字文》,有的學生卻念《詩經》,在一間房子里背誦吟唱,各不相擾。就學習語文說,這個辦法不無好處,可是現在引用有困難,直截了當地說,那是小農經濟,不足為訓。既然不能考慮,也就可以暫且放過,留待有用的時候參考。

另一個必須考慮的是語文課的性質的特殊。怎麼特殊?不久前有人告訴我,說王力先生在上海說,語文可以無師自通。這是經驗之談,很對,語文的性質就特殊在這裡。數理化就不然,初步的,無師自學不容易,高深的更難。語文是學語言,可講的理不多,至少是用處不大。學是學的「習慣」,比如同樣的疑問句,漢語說「你是小王嗎?」,「你是」的次序與直陳句相同,英語就不然,要說「Are&you」,顛倒一下。理何在?沒有理,只是「習慣」。學而能成習慣,靠「熟」。熟,要靠自己動口,自己動手,「勤」。勤就能學會,學好,不勤就不成。這個意思已經說過多少次,因為總有人看作老生常談,不重視,所以想再嘮叨一次,舉兩種性質的例,鄭重地證實一下。一種是很多人的經驗,比如看《聊齋志異》,文言,典故多,難懂,但又喜歡鬼狐故事,愛不忍釋,只好硬著頭皮看,這樣看多了,看慣了,也就懂了。這是偏於感性的。還有偏於理性的,比如讀多了,文白都熟悉,看到「未之有也」與「未有之也」並存,知道後一種說法是錯的,並能講出一番大道理;看見「把他請」、「把他請來」、「把他坐上車」並存,知道前後兩種說法都不對,也能講出一番大道理。不管是久而自通還是能夠講出一番大道理,基礎都是「熟」,不是先記清知識和原則,然後用知識去分辨,用原則去衡量,判定是非。

因為語文具有如此特殊的性質,教師想要教會、教好,就必須適應這個特殊的性質。怎樣適應?可一言以蔽之,要以學生的活動或說主動為主,教師的教導為輔;或者換句話說,要讓學生自己走,教師在前後左右關照關照。有人也許會想,這是不是啟發式?我說不是,因為啟發式是先引起興趣後開講,以學生為主是盡量讓學生去讀、去寫,教師少講。我有時想,教語文(包括作文),教師無妨退居顧問的地位(自然要在識字階段以後),比如課本上收的是範文,其中也許有難點,有就講講,不難的地方就少講甚至不講,讓他們自己去讀,自己體會。用這種辦法教,效果就一定不如滿堂分析課文的思想意義、寫法特點,以及語句的語法結構嗎?我看不見得,因為少講或不講,學生活動多,主動性大,熟的機會就多得多。課本之內是這樣,課本之外(課外讀物)當然更是這樣。

說嚴重一點,有的教法(自然完全出於教師的責任心和積極性)是正好反過來,以教師為主,學生為從,無論課上課下,學生都隨著教師的責任心和積極性團團轉。比如教一篇課文,講前要布置作業:解釋生詞,體會文意,等等。上課了,問詞意,問文意,然後小張念了小王念。再然後是開講,重點是分析:思想意義,篇章結構,寫法特點,甚至某些語句的語法結構,等等。再其後,比如講完了,還要布置作業,由發揮教育意義之深刻起,直到把某幾個句子(多是長句)畫為圖解止,等等。我沒有多調查研究,可是偶爾有大小孩子來訴苦,說累得要死,總是夜十時以前不能睡,卻始終不知道畫這樣麻煩的圖解有什麼用,拿起筆來怎麼樣能夠寫通順了。我同情這些累得要死的孩子。但是更同情那些使孩子累得要死的教師,因為他們不只要在堂上分析,還要在堂下寫教案或變相的教案。——有個時期,教案甚至被抬舉到同於演出的劇本,你上台演《遊園驚夢》,就一定得唱「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一個字不許錯。如果說孩子是累得要死,教師就可以說是幾乎死去了。我常常想,什麼事都要問問效果,這種學生和教師都累得要死的辦法,有什麼效果呢?我看,最值得重視的效果是學生沒有時間讀,沒有時間寫,因而沒有熟的機會,並永遠不能培養成為熟和通之基礎的讀寫興趣。要熟,要通,至少我個人想,辦法要反過來,讓學生自己去活動,多讀,多寫。有的人也許要擔心,就拿讀說吧,學生自己讀,不懂,體會不深,甚至理解錯了,怎麼辦?我的想法,這毫無關係,讀多了自然就懂了,體會深了;退一步說,理解錯了又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教師又何嘗不可以理解錯了?語文專家又何嘗不可以理解錯了?何況錯誤總會隨著讀得多而逐漸減少,這就好。總之,原則是,如果「多」和「確」不能兩全,那就寧可抓緊「多」,把「確」放鬆一些。這種辦法的附帶收穫是:學生有了自由甚至興趣,在讀寫方面可以自己調節,不至累得要死;教師呢,也可以活動一些,不至於長年背誦「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自然,最重大的收穫還是熟能生巧,雖「有」師而「自」通。

有的人也許會想,我的設想是讓學生走放任的路,教師睡大覺。其實不然。專就教師說,他的工作只是變機械為靈活,擔子並沒有減輕,甚至更重了。為什麼?因為有些重要而不容易的事,他必須做。

(1)要引路。打個比方,學生是外地的甚至外國的旅遊者,想用有限的時間飽看北京的風光;教師是導遊者,就必須能夠說清楚,都有什麼可看,看某個地方,可以利用什麼交通工具,順著什麼方向走,看的時候要注意些什麼,等等。教語文也一樣,學生起初都是不辨東西南北的,身上背著家長的希望(變不通為通)來求學,幾乎是每邁一步都要教師來指點:學語文是學什麼,怎樣學,怎樣向前走,哪條路平坦,哪條路崎嶇,最終要走到哪裡,等等。再說具體一點,比如學生拿到語文課本,或者什麼課外讀物,翻翻,通常會提出種種問題:這個字怎麼講?這句話是什麼意思?這段話的大意是……,對嗎?我不喜歡這一篇,是怎麼回事?某一本我看完了,再看什麼好?你的意見,我不同意,可以說說嗎?等等。教師要有問必答,雖然不必擔保都正確,卻要言之成理,使學生心服;更重要的是要有助於學生順利地前進。有時候,有的學生默默然,那表示他還沒有走到能夠提出問題的地點,是問題更大,這就要用到啟發式,牽著他向前走,或推著他向前走。

(2)還要適當地因材施教。上面提到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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