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八 藕斷絲連

前面多次談到思路,因為作文是把思路化為文字,定在紙面上的一種活動。思路流動,要變,由此及彼,這就會產生兩個問題:(1)「此」是現在想的,已定,要過渡到哪一個尚未出現的「彼」才合適呢?(2)此和彼之間,要保持怎樣的關係才合適呢?前一個問題難於明確地解答,因為思路的變動是受各種條件約束的,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條件,同一個人異時也有不同的條件,所以同一個此可以過渡到不同的彼。

例如甲乙二人都因為聽到某女演員的名字而想到她,這是「此」相同;可是「彼」呢?甲想到的是她演的某劇中人過於誇張,多有失實之處,因為甲看過這場戲,並對劇中人的性格、生活等有自己的看法;乙想到的卻是她剛從外地演出回來,因為他們很熟識。同是由此及彼,此同彼不同,這裡沒有對錯、高下之分,因為都是順應自己的條件。這樣,對於前一個問題,我們只能說,凡是思的方面有可能連上的,都應該算作合適,至少是可以接受的。剩下後一個問題,是靠前的此和靠後的彼應該保持怎樣的關係,說具體些是此和彼要怎樣斷(此變為彼),怎樣連(變要合情合理)。

問題還是太大,應該化小;或太概括,應該化為具體。化的辦法是:(1)把思路限制在就某題目而作文的範圍之內。這就像是規定在體育場里跑步,無論你怎樣亂闖,總不能跑到場外。(2)講思路的連和斷,都限制在化為文字,寫到紙上以後。這樣,思路的形音義都表現在紙面上,連和斷的情況就比較容易看清楚,因而也許能夠講出一些道道來。

這連和斷的問題是多年前早已想到的。來源於「讀」。讀有些文章(指一般散體文章),自然是所謂名作,語句扣緊主題,迤邐而下,像是穿得整齊的串珠,珠與珠連得緊湊,斷得利落,幾乎是讀了上句,預想會來的下句躍然而出。相反,讀有些文章,自然是不成熟的,就沒有這種感覺,而是當斷不斷,當連不連,讀到一處,不知道該不該停止,暫停止,下邊忽然來一句,又不知道從何而來。兩類文章,造詣不同,這容易說;追根問柢,這不同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想,這大概是思路不清表現在語言方面,或思路和表達能力都有缺欠。我們都知道,思路和語言有千絲萬縷的關係,因而想改善、提高,就要在思路和語言方面兼程並進。目標是什麼?簡單而形象地說是「藕斷絲連」。藕,切斷,比喻是文章的句和段,要斷得整齊、利落;絲,恰好諧音,是思,即思路,要連得緊密、自然。這個意思,想寫一篇文章談一談,一直沒有動筆。原因是:(1)有關思路的事,不容易說明白。(2)舉例吧,正面的例俯拾即是,但離開體會,並不容易說明問題。(3)反面的例,除了(2)項理由之外,還要加上容易惹人不愉快。(4)說到底,還是積土成山的問題,最有效的辦法是在讀、思、寫方面努力,慢慢摸索,畫餅不能充饑。總之是想得很多而未能實行。現在談關於作文的一些問題,藕斷絲連的想法躲不過了,所以只好硬著頭皮把這既質實又難於抓住的事物儘力之所及梳理一下。

先看下面的例:

(1)第二天,他就在一個會場上被捕了,衣袋裡還藏著我那印書的合同,聽說官廳因此正在找尋我。印書的合同,是明明白白的,但我不願意到那些不明不白的地方去辯解。記得《說岳全傳》里講過一個高僧,當追捕的差役剛到寺門之前,他就「坐化」了,還留下什麼「何立從東來,我向西方走」的偈子。這是奴隸所幻想的脫離苦海的惟一的好方法,「劍俠」盼不到,最自在的惟此而已。我不是高僧,沒有涅槃的自由,卻還有生之留戀,我於是就逃走。(魯迅《為了忘卻的紀念》)

(2)我正上體育課,鍛煉身體,人人說很重要。老師遲到了。同桌小王喜歡上課說話,別的人一齊嚷嚷。這算上的什麼課!下周該考算術了,考幾門課,題太多,算術題也許不容易。老師終於來了。

(1)是正面的例,內容的深刻、沉痛,文氣的奔放、流利,誰讀了都會體會到,用不著說。這裡只說說語句的斷和連。斷是文中點句號的地方。句號以上的一組話,無論由意義方面體會還是由語句方面吟味,都是個整體;整體以內,處處結合得緊密,整體以外,也就是對於上下句,則有情誼而不是一家。這能斷是表示思路的清晰,既能駐,又能跳。再說連,思路流動,由此及彼,有如祖父生兒子,兒子生孫子,兒子是祖父所生,孫子是兒子所生,雖然不免於變異,卻總是具有承嗣關係。這承嗣關係,有時比較明顯,如「聽說官廳因此正在找尋我」和「印書的合同」間,句號之前重點說柔石被捕(一個藕段),句號之後重點說自己不想順受(另一個藕段),中間由「印書的合同」連繫著,這根絲很明顯。承嗣關係有時不那麼明顯,如「不願意到那些不明不白的地方去辯解」和「記得《說岳全傳》里講過一個高僧」,驟然一看像是沒有關係(斷了絲),及至往下讀,到「我不是高僧……於是就逃走」,才知道這根絲還是緊緊地連繫著,像是大跳而實際跳得並不遠。絲連還有一組語句之內(逗號之上和之下)的,如「是明明白白的」和「但我不願意到那些不明不白的地方去辯解」,意轉而絲連得非常緊。這像是散步隨意走上岔路,貌似偶然而內有必然,文章的行雲流水、涉筆成趣多是從這種寫法來。這能連是表示思路的貫通,以文題為韁勒,隨意馳騁。(2)是反面的例,與(1)對比就可以知道,是當斷而不知道如何斷,這表示思路不能清晰;當連而常常脫節,這表示思路不能貫通。

以上解釋舉例,斷和連分開說。其實,斷和連是同一事物的兩面,不能斷就用不著連,不能連就用不著斷。以下為了方便,還是分開說。

先說斷。斷有級別。為了減少頭緒,我們可以把用句號(或大致相當於句號的嘆號、問號等)截住的一部分看作基本單位。這樣,由句號截住的一些語句是個小的「意組」。若干小的意組可以組成較大的意組,表現為文章中的「段」。若干較大的意組還可以組成更大的意組,表現為有些內容較複雜的文章分為(一)(二)(三)(四)幾部分。句與句之間由細絲連著,因為共同闡明主題的某一部分內容,意思關係近,細絲足夠用,割雞不必用牛刀。這情況,開卷就可以看到,用不著舉例。(有人句號用得多,有人逗號用得多,這決定於對於意組大小的理解不同,這裡不談。)至於段與段之間的粗絲連繫,概括說容易,是:上段末句闡明的是「這」一部分內容,下段首句闡明的是「那」一部分內容;可是對文章總的主題說,闡明的又是同一個內容。有同有異,所以要用粗絲連著。怎麼樣算用粗絲連?舉南宋姜夔一首有名的詠蟋蟀的《齊天樂》詞為例:

庚郎先自吟愁賦,凄凄更聞私語。露濕銅鋪,苔侵石井,都是曾聽伊處。哀音似訴,正思婦無眠,起尋機杼。曲曲屏山,夜涼獨自甚情緒?西窗又吹暗雨,為誰頻斷續……

詞分上下兩片,相當於文章的兩段。下片起始名為換頭。「西窗又吹暗雨」這個換頭很有名,因為它能夠明離暗合。用粗絲連就是明離暗合。自然,這是原則,至於具體怎麼離合才好,那就要靠讀名作時多體會。段之上如果有更大的幾部分,道理相同,可以類推。

再說連。思路圍繞一個主題,由此及彼,意思前後相生,是連。此和彼之間,不能滿足於只有「可然」的關係,應該要求有「應然」的關係。例如由「竹子」想到「沙漠」(無竹)是可然的,由「竹子」想到「江南」是應然的。可然,讀者會感到生硬甚至離奇;應然,讀者會感到順理成章,恰如所願。

思路的連,可緊可鬆。緊密的連繫常常表現在語句的「接力」上,這可以舉白居易《長恨歌》中的幾句為例:

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

上面所舉魯迅先生的文章是串珠式的連;這裡是連環式的連,「歸」套著「歸」,「柳」套著「柳」。寫文章,句句要求連環式的連,難,也不必要;但如果情況恰好合適,偶一為之,就會給讀者一種思緒洶湧、魚貫而出的印象,就修辭的效果說是可取的。

思路聯繫的松有各種情況。有的「人」,如去世不很久的一位著名語言學家,寫文章,思路常常不是由甲跳到乙,而是跳到丙,甚至丁。讀他的文章,即使是門內漢,也常常要多費些思索,尋求一下跳過的橋究竟是什麼。這或者是因為,他思路敏捷,實際就是這樣跳的;不過由傳達效果方面看,總是不這樣像是斷了絲才好。有的「文」也有思路連繫松的情況,如古代子書,經常是前半講道理,後半變為講史實,講故事。這後半雖然是例證性質,由語句方面看卻像是斷了絲。此外,我們讀文章,寫文章,都會碰到思路忽然有異常變化的情形。譬如正寫到「我總是舉雙手贊成」,下面忽然到一句「自然,我有時也會反對」,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怎麼回事?這是因為思路有時真就這樣跳,筆為思路服務,也就只好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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