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六 開頭結尾及其間

寫下這個題目,想起《世說新語》里一個故事,《任誕》篇記晉朝初年阮咸貧困,七月七日同族富人晒衣服,都是上好衣料的各種名貴服裝,他也曬,是一件粗布下衣,人問他這是怎麼回事,他說:「未能免俗,聊復爾耳。」關於文章的開頭結尾等等,我本來不想寫,因為沒有什麼話好說。可是通常談作文,似乎沒有人略過這些不說,不得已,只好胡亂湊幾句,算作未能免俗也好,算作附庸風雅也好。

且說作文,透過高雅的那層薄膜來看,同商賈待價而沽、演員待客而演沒有什麼兩樣:沽,希望多有顧客來,並且願意買;演,希望多有看客來,並且願意看。寫文章,即使有了名作家的帽子,也照樣希望多有讀者讀,並且讀後表示深有感受。這種願望怎麼能實現?可以借變相廣告的幫助,如知名人士的評介之類;但主要還要靠文章本身能夠貨真價實,並且有好包裝。這貨真價實和好包裝就表現在文章的開頭和結尾(題目自然關係也不小,為減少頭緒,這裡不談),以及其間,或借用廚房燒魚的慣用語,中段。

中段要貨真價實,但也要有好包裝,或者說,有好包裝就更好。把開頭和結尾比喻為包裝也許不很恰當,那就換個辦法,比喻為飯館站門的好招待員。所謂好招待員是:顧客空肚子經過門口的時候,有吸引力;顧客飽肚子離開門口的時候,有挽留力。文章也是這樣,開頭好,有吸引力,把讀不讀兩可的讀者吸引來,使之必讀;結尾好,有挽留力,使讀者讀後還回味,久久不能忘懷。要怎麼樣才能有這樣的力量呢?

先說開頭,有吸引讀者的作用,當然很重要。重要,所以要用心寫,使之真有吸引力。這是要求方面,容易說。難說的是具體辦法。文章,就題目說無限,就內容說無限,就格局說還是無限,我們自然不能開一個適合於所有篇目的寫開頭的萬應方。因而只能概括地說說。可以先清除一些不必費心思的。如多種類型的應用文,就說其中的書札吧,第一句總要客氣地稱呼一下對方;你不這樣寫,收信的人會覺得奇怪。應用文以外,開頭不必也不能玩花樣的還有一些,如史書的傳,開頭總是「某某,某地人也」;記言體的文章,開頭總是「子曰」、「如是我聞」之類。不過與這類不必費心思寫開頭的文章相比,需要在開頭上運用巧思的文章,數量就大多了。數量大,只好細話粗說,以求以簡馭繁,這要注意些什麼呢?

也難說。不得已,先從反面說。也是一言難盡,只好略舉幾個例。(1)老調不好。所謂老調,是人云亦云,而放在這裡又不怎麼必要。為了防止萬一會招惹是非,還是舉舊時代為例,如不管是什麼題目,開頭總是來個「子曰」或「詩云」。(2)浮泛不好。所謂浮泛,是話大而遠,同什麼題目都能拉上關係,可是又拉不上密切關係。如我上學時期常用的「人生於世」就是。(3)平庸不好。所謂平庸,是沒有清新氣,沒有活潑氣。如題目是「戒煙說」,開頭寫「夫吸煙,乃惡習也」。(4)硬湊不好。所謂硬湊,是沒話想話,無親攀親。如舊時代有個嘲諷無文文人的笑話,說作「修二郎廟碑文」,開頭寫:「夫為善莫大於修廟,而尤莫大於修二郎廟。」氣勢像是也雄厚,卻明顯地表現出黔驢技窮之態。此外,自然還有種種不合適的寫法,可以類推。

再從正面說。可以原則式地規定:要求是一,寫法是二。一是一項,即讓讀者看了感覺到,門面之內一定有好貨。二是兩類,即表示一定有好貨的兩種辦法:一種是明說,一種是暗說。明說,簡單,舊的,如韓愈《師說》:「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歸有光《項脊軒志》:「項脊軒,舊南閣子也。」新的,都舉魯迅先生的作品為例,《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我家的後面有一個很大的園,相傳叫作百草園。」《阿長與〈山海經〉》:「長媽媽,已經說過,是一個一向帶領著我的女子,說得闊氣一點,就是我的保姆。」明說,有好處,尤其是內容比較繁而深的議論文,先總括、明快地說一下,等於店門口招牌上寫明「專售祖傳狗皮膏藥」,「只此一家,並無分號」,可以使讀者:(1)對此內容有興趣者不至錯過機會;(2)無興趣者不至耗費時間。

暗說,情況自然更是千變萬化,以至於連舉例也難定取捨。不得已,分作兩類:一類是與內容沾邊,一類是與內容不沾邊。沾邊,是多少能看出一點,店內大概賣的是哪一類(不是「哪一宗」)貨,如:舊的,柳宗元《捕蛇者說》:「永州之野產異蛇,黑質而白章;觸草木,盡死;以嚙人,無御之者。」姚鼐《登泰山記》:「泰山之陽,汶水西流;其陰,濟水東流。」新的,仍舉魯迅先生的,《狗·獵·鼠》:「從去年起,彷彿聽得有人說我是仇貓的。」《五猖會》:「孩子們所盼望的,過年過節之外,大概要數迎神賽會的時候了。」沾邊的開頭,有如車技演員在台上表演,任意馳騁而並不衝到場外。不沾邊的開頭就不然,有如在野地騎馬,幾乎可以隨意亂跑。隨意亂跑,自然也有規律拘束著,如自己的意向、野地的範圍等,但規律不顯著,因而究竟會跑到哪裡就實在難說。難說,就是看了開頭的話,讀者難於知道內容究竟要講什麼(假定不藉助題目)。這類不沾邊的寫法,奇形怪狀,這裡只舉幾個例:舊的,《墨子·非攻上》:「今有一人,入人園圃,竊其桃李,眾聞則非之,上為政者得則罰之。」歐陽修《五代史伶官傳序》:「嗚呼!盛衰之理,雖曰天命,豈非人事哉!」新的,仍舉魯迅先生的,《吶喊自序》:「我在年青時候曾經做過許多夢,後來大半忘卻了,但自己也並不以為可惜。」《二十四孝圖》:「我總要上下四方尋求,得到一種最黑,最黑,最黑的咒文,先來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暗說的作用不像明說,告訴讀者以下將是什麼內容,但常常會有更大的吸引力量,因為它有點像偵探片的先晃一下疑難,欲知後事如何,你就非看下去不可。當然,想有這樣的力量,那就要寫得明快、新穎、靈活、含蓄,甚至沉重、驚險,總之要有吸引力。

再說結尾,也同開頭一樣,要求單純,辦法卻萬變。自然也只能概括地說說。先從反面說,(1)虎頭蛇尾不好。所謂虎頭蛇尾,是內容分量很重,結尾寫得疲疲沓沓,或像是應該再說點什麼卻浮浮泛泛地住了筆。(2)是正相反,畫蛇添足不好。最明顯的例是敘述可悲情事,說了「連路人也流了淚」,還擔心讀者感受不深,於是加說一句:「請想這是如何的悲慘啊!」(3)不是少說多說問題,而是說得過於板滯,沒有給讀者留下一點回味的餘地,如小時候作「勤學說」,結尾寫「不勤學之害如彼,勤學之利如此,是故為人不可不勤學也」就是此類。此外自然還有(4)(5)(6)(7)等等,不能詳說。

至於正面,怎樣結尾才好,那要看是什麼性質的文章。如果是內容繁而深的議論文,末尾總括一下全文的要點也無不可。這雖然近乎板滯,卻是實事求是,能與讀者以幫助。(有些文章,末尾點明寫此文的原由,或加重說一下寫此文的用意,也屬於此類。)議論性的文章之外,結尾的要求卻可以簡單說,是「餘韻不盡」。辦法很多很多,甚至連歸類也難,這裡只舉幾個例。舊的,范仲淹《岳陽樓記》:「噫!微斯人,吾誰與歸?」歸有光《項脊軒志》:「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新的,仍舉魯迅先生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他的父親是開錫箔店的,聽說現在自己已經做了店主,而且快要升到紳士的地位了。這東西早已沒有了罷。」《阿長與〈山海經〉》:「仁厚黑暗的地母呵,願在你懷裡永安她的魂靈!」專就這幾個例說,餘韻不盡的手法是相貌空靈而心有深情。空靈則讀者有思索的餘地,有深情則迫使讀者不能不思索。此外自然還有其他種種手法,因為難於遍舉,也就不說了。

少數喜歡尋根問柢的讀者也許要問,怎麼學呢?這隻能用老生常談答覆,是讀時多體會,寫時多斟酌,慢慢培養自己的鼻子和手,終有一日,會神而明之,存乎其人。

以上燒的是頭尾,還剩下中段沒動手。我們當然要承認,無論包裝多麼好,最重要的終歸是包裝裡面的貨色。但這很容易概括說,是內容有價值,並能以清晰的布局、簡煉生動的語言表而出之。這意思,前面談內容、談表達、談提綱等地方已經說過,也就不炒冷飯了。

寫完,回頭看看,開頭結尾寫了不少,「其間」則一滑而過。事實不容否認,也只好承認是虎頭蛇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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